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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9)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裡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裡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裡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搥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駡,卸下煙斗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佈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閒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

  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裡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裡。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粧檯上紅綠絲網絡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著喜果。帳簷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裡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

  月光裡,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薑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幹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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