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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蒸·阿小悲秋(5)


  男人旋過身去課子,指著教科書上的字考問百順。阿小想起來,說:「我姆媽有封信來,有兩句文話我不大懂。」「吳縣縣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還寫著「呈祥」字樣。男人看信,解釋給她聽:

  「阿小胞女。莊次。今日來字非別。因為。前日。來信通知。母在鄉。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滬。貴體康安。諸事迪吉。目下。女說。到十月。要下來。千吉。交女帶點三日頭藥。下來。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悞。者。鄉下。近日。十分安樂。望女。不必遠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絨線衫。千定帶下。不要望紀。倘有。不下來。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約。餘言不情。特此面談可也。

  九月十四日  母王玉珍寄」

  鄉下來的信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男人,阿小時常叫百順代她寫信回去,那邊信上也從來不記掛百順。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點寂寥之感。男人默坐著,忽然為他自己辯護似地,說起他的事業:「除了做衣裳,我現在也做點皮貨生意。目前的時世,不活絡一點不行的。」他打開包袱,抖開兩件皮大衣給她過目,又把個皮統子兜底掏出來,說:「所以海獺這樣東西……」敘述海獺的生活習慣,原是說給百順聽。百順撒嬌撒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書本,偎在阿小身邊,一隻手伸到她衣服裡找尋口袋,哼哼唧唧,糾纏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聽她丈夫說話,聽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噯……」男人下了結論:「所以海裡的東西真是奇怪。」阿小一時沒有適當的對答,想了一想,道:「現在小菜場上烏賊很多了。」男人道:「唔。烏賊魚這東西也非常奇怪。你沒看見過大的烏賊,比人還大,一身都是腳爪,就像蜘蛛……」阿小皺起面皮,道:「真的麼!嚇死人了。」向百順道:「嗚哩嗚哩吵點什麼!……說什麼!聽不見!……發癡了!我哪裡來五塊錢給你!」然而她隨即摸出錢來給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調了麵粉攤煎餅,她和百順名下的戶口粉,戶口糖。男人也有點覺得無功受祿,背著手在她四面轉來轉去,沒話找話說。父子兩個趁熱先吃了,她還繼續攤著。太陽黃烘烘照在三人臉上,後陽臺的破竹簾子上飛來一隻蟬,不知它怎麼夏天過了還活著,趁熱大叫:「抓!抓!抓!」響亮快樂地。

  主人回來了,經過廚房門口,探頭進來柔聲喚:「哈囉,阿媽!」她男人早躲到陽臺上去了,負手看風景。主人花三千塊錢雇了個人,恨不得他一回來她就馴鴿似地在他頭上亂飛亂啄,因此接二連三不斷地撳鈴,忙得她團團轉。她在冰箱裡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後,低聲說:「今天晚上我來。」阿小嫌煩似地說:「熱死了!」她和百順住的那個亭子間實在像個蒸籠。──但她忽然又覺得他站在她背後,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慣求人的──至於對她他從來沒有求告過。……她面對著冰箱銀灰色的脅骨,冰箱的構造她不懂,等於人體內臟的一張愛克斯光照片,可是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著;而裡面噴出的一陣陣寒浪熏得她鼻子裡發酸,要出眼淚了。她並不回頭,只補上一句:「百順還是讓他在對過過夜好了。他們阿媽同小孩子都住在這裡的。」男人說:「唔。」

  她送冰進房出來,男人已經去了。她下樓去拎了兩桶水上來,打發主人洗了澡。門鈴響,那新的女人如約來了。阿小猜是個舞女。她問道:「外國人在家麼?」一路扭進房去。腦後一大圈鬈髮撅出來老遠,電燙得枯黃虯結,與其它部分的黑髮顏色也不同,像個皮圍脖子,死獸的毛皮,也說不上來這東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顫一顫,走一步它在後面跳一跳。

  阿小把雞尾酒和餅乾送進去。李小姐又來了電話。阿小回說主人不在家。李小姐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質問道:「我早上打電話來你有沒有告訴他?」阿小也生氣了──從來還沒有誰對於她的職業道德發生疑問,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訴他的呀!不曉得他可是忘記了呢!怎麼,他後來沒有打得來麼?」李小姐頓了一頓,道:「沒有呀,」聲音非常輕微。阿小心想:誰叫你找上來的,給個傭人刻薄兩句!但是她體念到李小姐每次給的一百塊錢,就又婉媚地替哥兒達解釋,隨李小姐相信不相信,總之不使她太下不來台:「今天他本來起晚了,來不及的趕了出去,後來在行裡面,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電話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應著,卻彷佛在那邊哭泣著了。阿小道:「那麼,等他回來了我再告訴他一聲。」李小姐彷佛離得很遠很遠地,隱隱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說了……」可是隨即又轉了口:「過天我有空再打來罷。」她彷佛連這阿媽都捨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談起來。

  她上次留心到,哥兒達的床套子略有點破了,他一個獨身漢,諸事沒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這時候也有點嫌這李小姐婆婆媽媽討厭,又要替主人爭面子,便道:「他早說了要做新的,因為這張床是頂房子時候頂來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買一隻大些的;如果就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對了。現在我替他連連,也看不出來了。」她對哥兒達突然有一種母性的衛護,堅決而厲害。

  正說著,哥兒達伸頭出來探問,阿小忙向李小姐道:「聽電梯響不曉得是不是他回來了呢!」一面按住聽筒輕聲告訴哥兒達。哥兒達皺了皺眉,走出來了,卻向裡指指,叫阿小進去把酒杯茶點收出來。他接過聽筒,且不坐下來,只望牆上一靠,叉著腰,戒備地問道:「哈囉?……是的,這兩天忙。……不要發癡!哪有的事?」那邊並沒有炸起來,連抽搭抽搭的哭聲也一口氣吸了進去聽不見了。他便消閒下來,重又低聲笑道:「不要發癡了……你好麼?」正好呢喃耳語著,萬一房裡那一個在那裡注意聽。「你那股票我已經托他買了。看你的運氣!這一向頭痛毛病沒有發麼?睡得還好?……」

  他向電話裡「噓!噓!」吹口氣,使那邊耳朵裡一陣奇癢。也許他從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氣作耍的,兩人都像是舊夢重溫,嗝嗝的笑起來。她又道:「那麼,幾時可以看見你呢?」說到幽會,是言歸正傳,他馬上聲音硬化起來,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麼樣?……這樣好不好,先到我這裡來再決定。」如果先到他這裡來,一定就是決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飯。他一隻手整理著拳曲的電話線,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備忘簿上阿媽寫下來的,記錯了的電話號碼──她總是把9字寫反過來。是誰打了來的呢?不會是……但這阿媽真是惱人!他粗聲回答電話裡:「…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現在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軟了下來,電話上談到後來應當是餘音嫋嫋的。他道:「所以……那麼,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著。叮嚀著:「當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彷佛輕輕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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