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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蒸·阿小悲秋(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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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小把衣服絞幹了,拿到前面陽臺上去曬,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撳鈴,在後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著木柵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裡來做飯,方才聽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麼?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別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願總是叨擾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個?」阿小對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說:「像個癟三哦?」 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她忙著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秀琴卻又微笑著,難得開口,低著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噯。一百五十萬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幾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裡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個傭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那四個傭人,像喪事裡紙紮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裡,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壓倒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問:「結了親幾天了?」阿小道:「總有三天了罷?」老媽媽問:「新法還是老法?」阿小道:「當然新法。不過嫁妝也有,我看見他們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問:「新娘子好看麼?」阿小道:「新娘子倒沒看見。他們也不出來,上頭總是靜得很,一點聲音都沒有。」阿姐道:「從前還是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蠻胖,戴眼鏡。」阿小彷佛護短似的,不悅道:「也許那不是新娘子。」 老媽媽捧了一碗飯靠在門框上,歎道:「還是幫外國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現在這個時世,倒是寧可工錢少些,中國人家,有吃有住;像我這樣,叫名三千塊錢一個月,光是吃也不夠!──說是不給吃,也看主人。像對過他們洋山芋一炒總有半臉盆,大家就這麼吃了。」百順道:「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乾菜燒肉。」阿小把筷子頭橫過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對過吃的好,你到對過吃去!為什麼不去?啊?為什麼不去?」百順?了?眼,沒哭出來,被大家勸住了。阿姐道:「我家兩個癟三,比他大,還沒他機靈哩!」湊過去親昵地叫一聲:「癟三!」故意凶他:「怎麼不看見你扒飯?菜倒吃了不少,飯還是這麼一碗!」阿小卻又心疼起來,說:「讓他去罷!不盡著他吃,一會兒又鬧著要吃點心了。」又向百順催促:「要吃趁現在,待會隨你怎麼鬧也沒有了。」 老媽媽問百順:「吃了飯不上學堂麼?」阿小道:「今天禮拜六。」回過頭來一把抓住百順:「禮拜六,一鑽就看不見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這裡讀兩個鐘頭書再去玩。」百順坐在餅乾筒上,書攤在凳上,搖擺著身體,唱道:「我要身體好,身體好!爸爸媽媽叫我好寶寶,好寶寶!」讀不了兩句便問:「姆媽,讀兩個鐘頭我好去玩了?姆媽,現在幾點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順一條喉嚨真好聽,阿姐你不送他去學說書,賺大錢?」阿小怔了一怔,紅了臉,淡淡笑了一聲道:「他不行罷?小學畢業還早呢。雖然他不學好,我總想他讀書上進呀!」秀琴道:「幾年級了?」阿小道:「才三年級。留班呀!難為情哦!」她看看百順,心頭湧起寡婦的悲哀。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的。百順被她睃那一眼,卻害怕起來,加緊速度搖擺唱念:「我要身體好,身體好……」 老媽媽道:「這天真奇怪,就不是閏月,平常九月裡也該漸漸冷了。」百順忽然想起,抬頭笑道:「姆媽,天冷的時候我要買個嘴套子,先生說嘴套子好,不會傷風!」阿小突然一陣氣往上沖,罵道:「虧你還有臉先生先生的!留了班還高高興興!你高興!你高興!」在他身上拍打了兩下,百順哭起來,老媽媽連忙拉勸道:「算了算了,這下子工夫打了他兩回了。」 阿小替百順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許哭了,快點讀!」百順抽抽噎噎小聲念書,忽然歡叫起來:「姆媽,阿爸來了!」阿爸來了姆媽總是高興的,連他也沾光。客人們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縫,宿在店裡,夫妻難得見面,極恩愛的。大家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各各告辭了。阿小送到後門口,說:「來白相!」百順也跟在後面說:「阿姨來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著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領舊綢長衫。阿小給他端了把椅子坐著,太陽漸漸曬上身來,他依舊翹著腿抱著膝蓋坐定在那裡。下午的大太陽貼在光亮的,閃著鋼鍋鐵灶白瓷磚的廚房裡像一塊滾燙的烙餅。廚房又小,沒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來熨衣裳,更是熱烘烘。她給男人斟了一杯茶;她從來不偷茶的,男人來的時候是例外。男人雙手捧著茶慢慢呷著,帶一點微笑聽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訴他許多話。他臉色黃黃的,額發眉眼都生得緊黑機智,臉的下半部卻不知為什麼坍了下來;刨牙,像一隻手似地往下伸著,把嘴也墜下去了。 她細細告訴他關於秀琴的婚事,沒有金戒指不嫁,許多排場。他時而答應一聲「唔,」狡猾的黑眼睛望著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傷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氣,彷佛全是她的事──結婚不結婚本來對於男人是沒什麼影響的。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去想那些。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只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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