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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鸞禧(3)


  小夫婦兩個都是有見識的,買東西先揀瑣碎的買,要緊的放在最後,錢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說,床總不能不買的。婁太太叫了起來道:「瞧你這孩子這麼沒算計!」心疼兒子,又心疼錢,心裡一陣溫柔的牽痛,就說:「把我那張床給了你罷,我用你那張小床行了。」二喬三多四美齊聲反對道:「那不好,媽屋裡本來並排放著兩張雙人床,忽然之間去了一張,換上只小只,這兩天來的客又多,讓人看著說娶了媳婦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麼呢?爸爸第一個要面子。」

  正說著,囂伯披著浴衣走了出來,手裡拿著霧氣騰騰的眼鏡,眼鏡腳指著婁太太道:「你們就是這樣!總要弄得臨時急了亂抓!去年我看見拍賣行裡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說買了給大陸娶親的時候用──那時候不聽我的話!」大陸笑了起來道:「那時候我還沒認識玉清呢。」囂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覺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鏡再去瞪他。婁太太深恐他父子鬧意見,連忙說道:「真的,當初懊悔沒置下。其實大陸遲早要結婚的,置下了總沒錯。」囂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裡小孩子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

  這兩句話本身並沒多大關係,可是婁太太知道囂伯在親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經說過同樣的抱怨的話,婁太太自己也覺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裡那一份委屈,卻是沒處可說的。這時候一口氣沖了上來,待要堵他兩句:「家裡待虧了你你就別回來!還不是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了,回來了,這個不對,那個不對,濫找碴子!」再一想,眼看著就要做婆婆了……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裡,大聲漱口,呱呱漱著,把水在喉嚨裡泊泊盤來盤去,呸地吐了出來。婁太太每逢生氣要哭的時候,就逃避到粗豪裡去,一下子把什麼都甩開了。

  浴室外面父子倆在那裡繼續說話。囂伯還帶著挑戰的口吻,問大陸:「剛才送禮來的是個什麼人?我不認識的麼?」大陸道:「也是我們行裡的職員。」囂伯詫異道:「行裡的職員大家湊了公份兒,偏他又出頭露面地送起禮來,還得給他請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罷?」大陸解釋道:「他是會計股裡的,是馮先生的私人。」囂伯方才換了一副聲口,和大陸一遞一聲談到馮先生,小報上怎樣和馮先生開了個玩笑。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從前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

  然而,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站在臉盆前面,對著鏡子,她覺得癢癢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淚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檢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鑽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著自己,沒有表情──她的傷悲是對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兩道眉毛緊緊皺著,永遠皺著,表示的只是「麻煩!麻煩!」而不是傷悲。

  夫妻倆雖然小小地嘔了點氣,第二天發生了意外的事,太太還是打電話到囂伯辦公室裡問他討主意。原先請的證婚人是退職的交通部長,雖然不做官了,還是神出鬼沒,像一切的官,也沒打個招呼,悄然離開上海了。婁囂伯一時想不出別的相當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個姓李的,一個醫院院長,也是個小名流。婁太太冒雨坐車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傘撐開了放在客廳裡的地毯上,脫下天藍色起花玻璃紙一口鐘,拎著領子一抖,然後掏出手帕來擦乾皮大衣上濺的水。皮大衣沒扣紐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開八字腳。

  她手拿雨衣,四下裡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濕漉漉地放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了。李醫生沒在家,李太太出來招待。婁太太送過去一張「婁囂伯」的名片,說道:「囂伯同李醫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廣東人,只能說不多的幾句生硬的國語,對於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婁太太對於囂伯的聲名地位有絕對的自信,因之依舊態度自若,說明來意。李太太道:「待會兒我告訴他,讓他打電話來給您回信。」婁太太又遞了兩筒茶葉過來,李太太極力推讓,婁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態度卻變得冷淡起來。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的失敗支持著,她什麼也不怕,屹然坐在那裡。坐到該走的時候,站起來穿雨衣告別,到門口方才發覺一把雨傘丟在裡面,再進來拿,又向李太太點一點頭,像「石點頭」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們決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婁太太心裡到底有點發慌,沒走到門口先把洋傘撐了起來,出房門的時候,過不去,又合上了傘,重新灑了一地的雨。

  李院長後來打電話來,答應做證婚人。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決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裡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的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嘁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椅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裡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裡坐著的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飃飃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也有兩個不甘心這麼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腳逗留一回算數的,要設法走入那豪華的中心。玉清有五個表妹,都由她們母親率領著來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歲數大了,自己著急,勢不能安份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沒想到下了兩天雨,天氣暴冷,飯店裡又還沒到燒水汀的季節,使她沒法脫下她的舊大衣,並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們的關切的詢問:「不冷麼?」梨倩天生是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來得很早,不知怎麼沒找到座位。她倚著柱子站立──她喜歡這樣,她的蒼白倦怠的臉是一種挑戰,彷佛在說:「我是厭世的,所以連你我也討厭──你討厭我麼?」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轉,特別富於挑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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