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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鸞禧(2)


  二喬四美把玉清新買的東西檢點一過,非但感到一種切身的損害,即使純粹以局外人的立場,看到這樣愚蠢的女人,這樣會花錢而又不會用錢,也覺得無限的傷痛惋惜。

  微笑還是微笑著的。二喬笑著問:「行過禮之後你穿那件玫瑰紅旗袍,有鞋子配麼?」玉清道:「我沒告訴你麼?真煩死了,那顏色好難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繡花鞋只有大紅粉紅棗紅。」四美道:「不用買了,我媽正在給你做呢,聽說你買不到。」玉清道:「喲!那真是……而且,怎麼來得及呢?」四美道:「媽就是這個脾氣!放著多少要緊事急等著沒人管,她且去做鞋!這兩天家裡的事來得個多!」二喬覺得難為情──她母親一來就使人難為情,在外人面前又還不能不替她辯護著,因道:「其實家裡現放著個針線娘姨,叫她趕一雙,也沒有什麼不行。媽就是這個脾氣──哪怕做不好呢,她覺得也是她這一片心。」玉清覺得她也許應當被感動了,因而有點窘,再三地說:「那真是……那真是……」隨即匆匆換了衣服,一個人先走,拖著疲倦的頭髮到理髮店去了。鬈髮裡感到雨天的疲倦──後天不要下雨才好。

  婁太太一團高興為媳婦做花鞋,還是因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雖然經過二三十年的練習──至於貼鞋面,描花樣,那是沒出閣的時候的日常功課。有機會躲到童年的回憶裡去,是愉快的。其實連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現在的人不講究那些了,也不會注意到,即使是粗針大線,尖口微向一邊歪著,從前的姊妹們看了要笑掉牙的。

  雖然做鞋的時候一樣是緊皺著眉毛,滿臉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綻,知道她在這裡得到某種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婁囂伯照例從銀行裡回來得很晚,回來了,急等著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換了拖鞋,靠在沙發上休息,翻翻舊的「老爺」雜誌。美國人真會做廣告。汽車頂上永遠浮著那樣輕巧的一片窩心的小白雲。「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瑩的黃酒,晶瑩的玻璃杯擱在棕黃晶亮的桌上,旁邊散置著幾朵紅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麼典雅堂皇。囂伯伸手到沙發邊的圓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見桌面的玻璃下壓著的一隻玫瑰紅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燈光下閃爍著,覺得他的書和他的財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種清華氣象,是讀書人的得志。囂伯在美國得過學位,是最地道的讀書人,雖然他後來的得志與他的十年窗下並不相干。

  另一隻玫瑰紅的鞋面還在婁太太手裡。囂伯看見了就忍不住說:「百忙裡還有工夫去弄那個!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見他太太就可以一連串地這樣說下去:「頭髮不要剪成鴨屁股式好不好?圖省事不如把頭髮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襪子好不好?不要把襪子卷到膝蓋底下好不好?旗袍衩裡不要露出一截黑華絲葛袴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為囂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沒有誰能夠憑媒婆娶到婁太太那樣的女人,出洋回國之後還跟她生了四個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婁太太戴眼鏡,八字眉皺成人字,團白臉,像小孩子學大人的樣捏成的湯糰,搓來搓去,搓得不成模樣,手掌心的灰揉進麵粉裡去,成為較複雜的白了。

  婁囂伯也是戴眼鏡,團白臉,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個極能幹的人,最會敷衍應酬。他個子很高,雖然穿的是西裝,卻使人聯想到「長袖善舞」,他的應酬實際上就是一種舞蹈,使觀眾眩暈嘔吐的一種團團轉的,顛著腳尖的舞蹈。

  婁先生婁太太這樣錯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婁先生不平。這,婁太太也知道,因為生氣的緣故,背地裡儘管有容讓,當著人故意要欺淩婁先生,表示婁先生對於她是又愛又怕的,並不如外人所說的那樣。這時候,因為房間裡有兩個娘姨在那裡包喜封,婁太太受不了老爺的一句話,立即放下臉來道:「我做我的鞋,又礙著你什麼?也是好管閒事!」

  囂伯沒往下說了,當著人,他向來是讓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個潑悍的名聲傳揚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經犧牲了這許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點不耐煩,雜誌上光滑華美的廣告和眼面前的財富截然分為兩起,書上歸書上,家歸家。他心裡對他太太說:「不要這樣蠢相好不好?」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請他去洗澡,他站起身來,身上的雜誌撲(口禿)通滾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婁太太也覺得囂伯是生了氣。都是因為旁邊有人,她要面子,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來多嫌著旁邊的人的存在的,心裡也未嘗不明白,若是旁邊關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地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誰看呢?她知道她應當感謝旁邊的人,因而更恨他們了。

  鐘敲了九點。二喬四美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先到她們哥嫂的新屋裡去幫著佈置房間,把親友的賀禮帶了去,有兩隻手帕花籃依舊給帶了回來,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紗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籃毛巾花籃這樣東西根本就俗氣,新屋裡地方又小,放在那兒沒法子不讓人看見。正說著,又有人送了兩隻手帕花籃來,婁太太和兩個女兒亂著打發賞錢。婁太太那只平金鞋面還捨不得撒手,吊著根線,一根針別在大襟上。四美見了,忽然想起來告訴她:「媽,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經買到了。」婁太太也聽了出來,女兒很隨便的兩句話裡有一種愉快的報復性質。婁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樣子,說了一聲:「哦,買到了?」就把針上穿的線給褪了下來,把那只鞋口沒滾完的鞋面也壓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發現有個生疎的朋友送了禮來而沒給他請帖,還得補一份帖子去。婁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爺回來了沒有,娘姨說回來了,婁太太喚了他來寫帖子。大陸比他爸爸矮一個頭,一張甜淨的小臉,招風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裡的啞子,可是話倒是很多,來了就報帳。他自己也很詫異,組織一個小家庭要那麼些錢。在朋友家裡分租下兩間房,地板上要打蠟,澡盆裡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戶要竹簾子,窗簾之外還要防空幕,顏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沖;燈要燈罩燈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燈泡──玉清這些事她全懂──兩間房加上廚房,一間房裡就得備下一隻鐘,如果要過清白認真的生活。大陸花他父母幾個錢也覺得於心無愧,因為他娶的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長處在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她把每一個人裡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來。像他爸爸,一看見玉清就不由地要暢論時局最近的動向,接連說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背過臉來向大家誇讚玉清,說難得看見她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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