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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八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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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華僑稱洛杉磯為羅省。羅省也就是洛杉,同是音譯,不過略去「磯」字。不知道的人看了還當是州名——路易西安納州,簡稱羅省?這城市的確是面積特別大,雖然沒大得成省。是有名的「汽車聖城麥加」,汽車最新型,最多最普遍,人人都有,因此公共汽車辦得特別壞,郊區又還更不如市區。這小衛星城的大街上,公車站冷冷清清,等上半個多鐘頭也一個人都沒有。向公車來路引領佇望,視野只限這一塊天地,上有雄渾起伏的山岡,溫暖乾燥的南加州四季常青的黃綠色,映在淡灰藍的下午的天空上。在這離城較遠的山谷裡,山上還沒什麼房子,樹叢裡看不見近郊滿山星羅棋佈的小白房子。就光是那高臥的大山,通體一色,微黃的蒼綠,以及山背後不很藍的藍天。第一批西班牙人登陸的時候見到的空山,大概也就是這樣。 山腳下有兩個陸橋,一上一下,同是兩道白色水泥橫欄。白底白條紋的橋身成為最醒目的伸展台,展示縮小了的汽車,遠看速度也減低了,不快不慢地一一滑過去,小巧玲瓏的玩具汽車,花紅柳綠,間有今年新出的雅淡的金屬品顏色,暗銀,暗紅,褪淡了的軍用罐頭茶褐色。拖車,半客半貨車,活動住屋,滿載汽車的雙層大塌車,最新的貨櫃車,車身像紙糊的,後門開關只裝一條拉鍊,後影像一隻軟白塑膠掛衣袋。旅行車前部上端高翹著突出的遊覽窗,像犀牛角又像高卷的象鼻。大貨櫃車最多,把橋闌幹一比比得更矮了,攔擋不住,一隻只大白盒子搖搖欲墜,像要跌下橋來。 兩座陸橋下地勢漸趨平坦。兩座老黃色二層樓房,還是舊式棕色油漆木窗櫺,圈出一塊L形空地。幾棵大樹下停著一輛舊卡車。泥地上堆著一堆不知什麼東西,上蓋到處有售的軍用橄欖綠油布。這裡似乎還是比較睡沉沉的三〇四〇年間,時間與空間都不大值錢的時代。 山上山下橋下,三個橫幅界限分明,平行懸掛,三個截然不同的時期,像考古學家掘出的時間的斷層。上層是古代;中下層卻又次序顛倒,由現代又跳回到幾十年前。 再往下看就是大街了,極寬闊的瀝青路,兩邊的店鋪卻都是平房或是低矮的樓房,太不合比例,使人覺得異樣,仿佛大路兩旁下塌,像有一種高高墳起的黃土古道,一邊一條幹溝,無端地予人荒涼破敗之感。 都是些家具店、窗簾店、門窗店、玩具店、地板磚店、浴缸店。顯然這是所謂「宿舍城」,又稱「臥室社區」,都是因為市區治安太壞,拖兒帶女搬來的人,不免裝修新屋,天天遠道開車上城工作,只回來睡覺。也許由於「慢成長」環保運動,延緩開發,店面全都灰撲撲的,掛著保守性的黑地金字招牌,似都是老店。一個個門可羅雀。行人道上人蹤全無,偶有一個胖胖的女店員出去買了速食與冷飲,雙手捧回來,大白天也像是自知犯了宵禁,鬼頭鬼腦匆匆往裡一鑽。 簡直是個空城,除了街上往來車輛川流不息——就是沒有公車。公車站牌下有只長凳,椅背的綠漆板上白粉筆大書: Wee and Dee 1988——? (「魏與狄,一九八八至——?」)英文有個女孩的名字叫狄,但是這裡的「狄」與魏或衛並列,該是中國人的姓。在這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看見中國人的筆跡,分外眼明。國語「魏」或「衛」的拼法與此處的有點不同,想必這是華僑。華僑姓名有些拼音很特別,是照閩粵方言。狄也許是戴,魏或衛也可能是另一個更普通常見的姓氏,完全意想不到的。聽說東南亞難民很多住在這一帶山谷的,不知道為什麼揀這房租特別貴些的地段。當然難民也分等級,不過公車乘客大概總是沒錢的囉。 到處都有人在牆上、電線杆上寫:「但尼愛黛碧」,或是「埃迪與秀麗」,兩個名字外面畫一顆心。向來到處塗抹的都是男孩。連中國自古以來的「某某到此一遊」,與代表二次大戰所有的海外美國兵的「吉若義到過這裡(Gilroy was here)」,也都是男性的手筆。在這長凳上題字的是魏先生無疑了,如果是姓魏的話。「魏與戴」,顯然與一顆心內的「埃迪與秀麗」同一格式,不過東方人比較拘謹,不好意思,心就免了。但是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寫這個的倒還從來沒見過。大概也是等車等得實在不耐煩了,老是面向馬路的一端——左顧右盼一分神,公車偏就會乘人一個眼不見,飛馳而過,儘管平時笨重狼犺,像有些大胖子有時候卻又行動快捷得出人意表——雖說山城風景好,久看也單調乏味,加上異鄉特有的一種枯淡,而且打工怕遲到,越急時間越顯得長,久候只感到時間的重壓,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更沉悶得要發瘋,才會無聊得摸出口袋裡從英文補習班黑板下揀來的一截粉筆,吐露出心事: 「魏與戴 一九八八至——?」 寫於墓碑上的「亨利·培肯,一九二三至一九七九」,帶著苦笑。亂世兒女,他鄉邂逅故鄉人,知道將來怎樣?要看各人的境遇了。一般彼此稱呼都是用他們的英文名字,強尼埃迪海倫安妮。倒不用名字而用姓,仿佛比較冷淡客觀。也許因為名字太像那些「但尼愛黛碧」,以及一顆心內的「埃迪與秀麗」,作為赤裸裸的自我表白,似嫌藏頭露尾。不過用名字還可以不認賬,華人的姓,熟人一望而知是誰,不怕同鄉笑話!這小城鎮地方小,同鄉又特別多。但是他這時候什麼都不管了。一絲尖銳的痛苦在惘惘中迅即消失。一把小刀戳進街景的三層蛋糕,插在那裡沒切下去。太乾燥的大蛋糕,上層還是從前西班牙人初見的淡藍的天空,黃黃的青山長在,中層兩條高速公路架在陸橋上,下層卻又倒回到幾十年前,三代同堂,各不相擾,相視無睹。三個廣闊的橫條,一個割裂銀幕的彩色旅遊默片,也沒配音,在一個蝕本的博覽會的一角悄沒聲地放映,也沒人看。 ※據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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