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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邊城(5)


  想必滿山都是白色高樓,半山的杜鵑花早砍光了。我從來沒問起。其實花叢中原有的二層樓薑黃老洋房,門前洋臺上褪了漆的木柱欄杆,掩映在嫣紅的花海中,慘戚得有點刺目,但是配著碧海藍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種淒梗的韻味,免得太像俗豔的風景明信片。

  這種老房子當然是要拆,這些年來源源不絕的難民快把這小島擠坍了,怎麼能不騰出地方來造房子給人住?我自己知道不可理喻,不過是因為太喜歡這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緊湊與青島的整潔,而又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國的一鱗半爪給保存了下來,唯其近,沒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這次來我住在九龍,難得過海,怕看新的渡輪碼頭,從前光潤的半舊棗紅橫條地板拆了,換了水泥地。本來一條長廊伸出海中,兩旁隔老遠才有一張玻璃盒裝的廣告畫,冷冷清清介紹香煙或是將上映的影片。這麼寶貴的廣告空間,不予充份利用,大有諧星的throwing line的風度——越是妙語越是「白扔掉」,不經意地咕噥一聲,幾乎聽不清楚。那一份閒逸我特別欣賞。

  相形之下,新蓋的較大的水泥建築粗陋得慘不忍睹。我總是實在非過海不可,才直奔那家店鋪,目不斜視。這樣謀猶,自然見聞很少。

  但是看來南下的外省人已經同化了。孩子們在學校裡說廣東話,在家裡也不肯講任何其他方言,正好不與父母交談,別處的十幾歲的人也許會羡慕他們有這藉口。

  耶誕節他們跟同學當面交換聖誕卡片。社會上不是教徒也都慶祝,送禮,大請客。

  報上十三妹寫的專欄有個讀者來信說:「我今年十九歲。」一年前她父親帶她從華北逃出來,一路經過無數艱險,最後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門,中途被中共射擊,父親用身體遮著她,自己受了重傷,死在澳門的醫院裡。她到了香港,由父親的一個朋友給找了個小事,每月約有一百元港幣,只夠租一個床位,勉強存活。「全香港只有我不過聖誕節,」她信上說。「請告訴我我是不是應當回大陸去。」

  十三妹怎樣回答的,不記得了,想必總是勸勉一番。我的反應是漫畫上的火星直爆,加上許多「!」與「#」,不管「#」在這裡是代表什麼。當然也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在封閉的社會裡,年青人的無知,是外間不能想像的。連父母在家裡有許多話也都不敢說,怕萬一被子女檢舉。一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十九歲的女孩正是愛美的年齡,想裝飾自己的欲望該多強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是真寧可回到「大家沒得」的地方,少受點痛苦。不過一路出來,沒有糧票路條,不靠親友幫忙決走不了這麼遠。一回去追究起來,豈不害了這些恩人?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故事,緊張,悲壯,對人性有諷刺性的結局。可惜我不會寫。

  臨走我有個親戚約了在香港飯店見一面,晚上七點半在大廳上泡壺紅茶,叫了一盤小蛋糕。談了一會,出來也才八點多。我得要買點廉價金飾帶回去送人,聽說就在後面一條街上就有許多金鋪,開到很晚,順便去一趟。在飯店門口作別,不往天星碼頭走,需要解釋。表姑父聽我說還要去買東西,有點錯愕,但是顯然覺得我也算是個老香港了,不便說什麼,略一點頭呵腰,就在燈光黯淡的門廊裡一轉彎消失了身影。

  我循著門廊兜過去,踏上坡斜的後街往上爬,更黑洞洞起來,一個人影子都不見。香港也像美國了,一到了晚上,營業區就成了死城,行人絕跡,只有汽車風馳電掣來往。這青石板山道斜度太陡,不通車,就一片死寂。

  到底是中環,怎麼這麼黑?我該不是第一次發現我有夜盲症,但還是不懂怎麼沒走過幾家門面,頓時兩眼漆黑。小時候天色黃昏還在看書,總聽見女傭喊叫:「再看要雞茅(盲?)子眼啦!」「開了燈不行嗎?」「開了燈也是一樣!」似乎是個禁忌的時辰。只知道狗的視力不佳,雞是天一黑就看不見了?也許因此一到晚上「雞棲於塒」,必須回到雞窩去。照理在光線不足的地方看書,只會近視。黃昏的時候看書就得夜盲症,那是個禁忌的時辰,仿佛全憑聯想,不科學。但是事實是我傍晚下臺階就看不清楚梯級,戴著眼鏡也沒用。不過一向沒注意,這下子好!——正趕著這時候壯著膽子不去想香港那些太多的路劫的故事,索性瞎了眼亂闖,給捅一刀也是自討的。

  都怪我不肯多跑一趟,怕過海,要兩次並一次,這麼晚才去買東西。誰叫你這樣感傷起來,我對自己說。就有那麼些感情上的奢侈!怕今昔之感,就不要怕匝頸路劫。活該!

  道旁該都是些舊式小店,雖然我這次回來沒來過。樓上不會不住人,怎麼也沒有半點燈光?也是我有點心慌意亂,只顧得腳下,以及背後與靠邊的一面隨時可能來的襲擊,頭上就不理會了,沒去察看有沒有樓窗漏出燈光,大概就有也稀少微弱,而且靜悄悄的聲息毫無。

  要防街邊更深的暗影中竄出人來,因此在街心只聽見石板路的漸漸的腳步聲。古老的街道沒有騎樓,畢直,平均地往上斜,相當闊,但是在黑暗中可寬可窄,一個黑胡同。預期的一拳一腳,或是一撞,腦後一悶棍,都在蓄勢躍躍欲試,似有若無,在黑暗中像風吹著柔軟的汽球,時而貼上臉來,又偶一拂過頭髮,擦身而過,僅只前前後後虛晃一招。

  這不是擺綢布攤的街嗎?方向相同,斜度相同。如果是的,當然早已收了攤子,一點痕跡都不留。但是那樣鄉氣的市集,現在的香港哪還會有?現在街上擺地攤的只有大陸帶出來的字畫,掛在牆上。事隔二十年,我又向來不認識路,忘了那條街是在娛樂戲院背後,與這條街平行。但是就在這疑似之間,已經往事如潮,四周成為喧鬧的鬼市。攤子實在擁擠,都向上發展,小車櫃上豎起高高的杆柱,掛滿衣料,把沿街店面全都擋住了。

  在人叢裡擠著,目不暇給。但是我只看中了一種花布,有一種紅封套的玫瑰紅,鮮明得烈日一樣使人一看就瞎了眼,上面有圓圓的單瓣淺粉色花朵,用較深的粉紅密點代表陰影。花下兩片並蒂的黃綠色小嫩葉子。同樣花還有碧綠地子,同樣的粉紅花,黃綠葉子;深紫地子,粉紅花,黃綠葉子。那種配色只有中國民間有。但是當然,非洲人穿的獷野原始圖案的花布其實來自英國曼徹斯特的紡織廠——不過是針對老非洲市場,投其所好。

  英國人仿製的康熙青花磁幾可亂真。但是花洋布不會掉色。與我同去的一個同學用食指蘸了唾沫試過了。是土布。我母親曾經喜歡一種印白竹葉的青布,用來做旗袍,但是那白竹葉上膩著還沒掉光的石膏,藏青地子沾著點汗氣就掉色,皮膚上一塊烏青像傷痕。就我所知,一九三〇年間就剩這一種印花土布了。香港這些土布打哪來的?如果只有廣東有,想必總是廣州或是附近城鎮織造的。但是誰穿?香港山上砍柴的女人也跟一切廣東婦女一樣一身黑。中上等婦女穿唐裝的,也是黑香雲紗衫袴,或是用夏季洋服的淺色細碎小花布。校區與中環沒有嬰兒,所以一時想不到。買了三件同一個花樣的——實在無法在那三個顏色裡選擇一種——此外也是在這攤子上,還買了個大紅粉紅二色方勝圖案的白絨布,連我也看得出這是嬰兒繈褓的料子。原來這些鮮豔的土布是專給乳嬰做衣服的,稍大就穿童裝了。

  廣州在清初「十三行」時代——十三個洋行限設在一個小島上,只准許廣州商人到島上交易——是唯一接近外國的都市,至今還有炸火腿三明治這一味粵菜為證。他們特有的這種土布,用密點繪花瓣上的陰影,是否受日本的影響?我只知道日本衣料設計慣用密圈,密點不確定。如果相同,也該是較早的時候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因為日本的傳統棉布向來比較經洗,不落色,中國學了繪圖的技巧,不會不學到較進步的染料。

  看來這種花布還是南宋遷入廣東的難民帶來的,細水長流,不絕如縷,而且限給乳嬰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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