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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後記(6)


  有這麼一秒鐘,琨托、邱吉爾都怕克利斯青真會軟化——他已經一再讓步,自願把小船拖到島上。

  傅萊亞也懇求,建議把布萊手鐐腳銬看管起來,改由克利斯青做指揮官。琨托、邱吉爾最怕這種妥協辦法,大呼小叫把聲音蓋了下去。傅萊亞一直打算伺機收復這條船,起先就想跟布萊一同挑撥群眾反攻,克利斯青怕他搗亂,把他關在艙房裡,他又要求看守讓他到炮手艙中談話,叫他拒絕跟船長坐小船走。

  「那豈不是把我們當海盜辦?」

  傅萊亞主張囚禁布萊,由克利斯青接任,也還是他那條詐降之計。神出鬼沒的楊,永遠是在緊要關頭驚鴻一瞥,此刻又出現了,拿著槍。

  「楊先生,這不是鬧著玩的。」布萊說。

  「報告船長:餓肚子不是鬧著玩的。我希望你今天也吃夠了苦頭。」楊在叛變中一共只說了這兩句話。

  大號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克利斯青又指名叫回三個人,一個修理槍械的,兩個小木匠,少了他們不行,職位較高的又不放心。三人只得又走上跳板。

  「反正已經坐不下了,」布萊安慰他們,「小子,別怕,我只要有一天回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

  傅萊亞要求讓他也留下來,布萊也叫他不要走,但是克利斯青硬逼著他下去。

  布萊最後向克利斯青說:「你這樣對待我,還報我從前對你的友誼,你認為是應當的?」

  克利斯青感到困擾,臉上看得出猶疑的神氣。「這——布萊船長——就是囉!就是這一點——我實在痛苦——。」

  布萊知道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默然下船。

  這最後兩句對白值得玩味。如果他們有過同性戀關係,布萊又還想利用職權逼他重溫舊夢,他還會感念舊恩?早已抵銷了。書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寫:他困惑,因為報復的代價太高,同船友伴極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遠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覆的語氣分明是對布萊負疚,扯不到別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覺得這一節對白證明他們沒有同性戀,推翻了他的理論,因此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開同性戀,這本書其實把事件的來由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叛變與事後自相殘殺同是楊唆使。書中稱為「這陰暗的人物」,只是一個黑色剪影。他是這批人裡面唯一的一個青年知識份子,在辟坎島上把能記憶的書全都寫了下來。近代名著《凱英號叛變》裡面也有個類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萊·麥克茂萊演,是個文藝青年,在戰艦上任職,私下從事寫作。大家背後抱怨船長神經病,他煽動這些青年軍官中職位最高的一個——范強生飾——鼓勵他叛變,後來在軍事法庭上受審,竟推得乾乾淨淨。這本書雖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書早二十年,不會知道楊的事,純是巧合,不過是諷刺知識份子誇誇其談,不負責任。楊比他複雜,為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裡面,後來也是因為失去了這份友誼而銜恨。不知道是否與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視有關?

  叛變固然是楊的主意,在這之前克利斯青已經準備逃亡。問題依舊是他與布萊之間的局面,何至於此?

  這條船特別擠,船身不到九丈長,中艙全部辟作花房,因為盆栽的麵包果樹濺上一滴海水就會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擠上差不多五十個人。現代港臺一帶的機帆船也許有時候更擠,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潛水艇與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擬。布萊嘮叨,在這狹小的空間內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瘋了。

  克利斯青人緣奇佳,布萊一向不得人心,跟庫克的時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離本行。同性的朋友也往往是「異性相吸」,個性相反相成。布萊規定傅萊亞與醫生跟他一桌吃飯,顯然也需要年紀較大、閱歷深些的人作伴,無奈他實在跟人合不來,非得要像克利斯青這樣的圓融的青年迎合著他,因此師徒關係在他特別重要。當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吃苦,粗細一把抓,沒有公子哥兒習氣,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號一出大西洋就破格提升,李察浩認為是他們這時候發生了更進一層的關係,其實是針對傅萊亞。如莫禮遜劄記中所說,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一種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萊什麼都交給下屬,也不去查考——也許是避免與他們那些女人接觸——連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變那天才發覺。他非常欣賞當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家狂歡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們。對克利斯青卻是在塔喜堤就罵,想必因為是他的人,所以更氣他。克利斯青「爬得高跌得重」,分外羞憤。恩怨之間本來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倒了個過。至於有沒有同性戀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雙方都不自覺的。

  三〇年間諾朵夫等二人寫《叛艦喋血記》,叛逆性沒有現在時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飾,再三聲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萊手鐐腳銬押送回國法辦。「手鐐腳銬」是傅萊亞提出的處置布萊的辦法,但是當然沒有建議克利斯青送他回國自投羅網。改為克利斯青的主張,把他改成了個渾小子,腦筋不清楚。

  這本書最大的改動是加上一個虛構的白顏,用他作第一人稱,篇幅也是他占得最多,是主角身分,不僅是敘述者。歷史小說用虛構的人物作主角,此後又有《永遠的琥珀》,但那是公認為低級趣味的,而《叛艦喋血記》在通俗作品中評價很高。自序裡說明白顏是根據海五德創造的。海五德為什麼不合適,沒提,當然是因為他在事變中態度曖昧,理由是年幼沒經過事。他十六歲,但是很聰明,後來在塔喜堤住了兩年,還編字典。那天的短暫癡呆症似是劇烈的內心鬥爭,暫時癱瘓了意志。也許是想參加叛變而有顧慮,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顏就完全是冤獄,本來是跟布萊走的,不過下去理行李的時候,想抓住機會打倒看守奪槍,所以來遲一步,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布萊叫他不要下船,答應回國代為分說。這是借用其他三個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經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喚回。被喚回是沒辦法,換了遲到的人,布萊多少有點疑心,不會自動答應代為洗刷,而又食言。

  兩位作者為了補這漏洞,又加上事變前夕布萊恰巧聽見白顏與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談話,又偏只聽見最後一句「那我們一言為定」,事後思量,誤以為是約定謀反,因此回國後不履行諾言,將白顏列入叛黨內。叛變兩章根據在場諸人口述,寫得生龍活虎,只有這一段是敗筆,異常拙劣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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