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六九


  他匆匆回廠裡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鋪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裡,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裡,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

  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檯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裡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裡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鋪,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衖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裡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曼楨的家離這裡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衖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裡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衖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衖堂裡沒有什麼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衖堂人就住在那裡,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裡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衖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衖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裡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衖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衖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

  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裡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所以看衖堂的儘管消息靈通,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世鈞心裡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豫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並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豫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豫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裡,所以一觸即發了。」

  看衖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裡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衖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裡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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