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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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裡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衖堂裡,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裡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裡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見他,心裡十分難過。回到家裡,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裡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裡,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體有礙。 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託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裡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裡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裡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裡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裡,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裡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 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錶,就忙著去拿體溫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錶,道:「我還得上廠裡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准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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