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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裡去,下了車,看看表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有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著。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著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裡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裡,豈不覺得奇怪麼?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隻橘子,家裡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裡緩緩地吃著。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來了。而且,曼楨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裡了?他倒在這裡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並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隻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頭髮,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裡敞亮起來了。她笑道:「回來了?」世鈞道:「回來了。」這也沒有什麼可笑,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在那裡等她。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看。世鈞有點局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世鈞笑道:「去這麼幾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麼?家裡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著一面說著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彷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並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裡一閃: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裡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世鈞道:「過還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們出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著急起來了,望著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於已經說了。她也已經聽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忽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著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裡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兒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復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覆。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於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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