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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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是個內向抑鬱的人,她需要有像蘇青這樣性格粗糙一些的朋友。 這篇寫蘇青的文章,比較著名的一段文字是在結尾,寫一次蘇青離開張愛玲的公寓之後,張愛玲自己的心情: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裡,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這篇文章,發表在1945年5月,離日本投降不到三個月。「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張愛玲有這個預感。 蘇青卻一點都沒有。 在張愛玲的「朋友」中,與蘇青相映成趣的,是另一個女作家——潘柳黛(1920-2001)。 潘柳黛的成名也比張愛玲略早,兩人一度走得較近,據推測,她與張愛玲的相識,應是出於蘇青的介紹,但後來,她對胡蘭成在《雜誌》上公開吹捧張愛玲有氣,便寫了文章大加諷刺,從而與張愛玲結怨。日後在她回憶張愛玲的文字中,對張也多有不敬。 她所描寫的張愛玲,比較誇張—— 比方與人約會,如果她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到她家裡來,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麼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板,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然後把門嘭的一聲關上,就請你暫時嘗一嘗閉門羹的滋味。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呢,那她更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說:「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她的時間觀念,是比飛機開航還要準確的。不能早一點,也不能晚一點,早晚都不會被她通融。所以雖然她是中國人,卻已經養成了標準的外國人脾氣。 張愛玲喜歡奇裝異服,旗袍外邊罩件短襖,就是她發明的奇裝異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蘇青打個電話和她約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見她穿著一件檸檬黃袒胸露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鍊,滿頭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妝打扮中。 我和蘇青不禁為之一怔,問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說:「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裡來吃茶。」當時蘇青與我的衣飾都很隨便,相形之下,覺得很窘,怕她有什麼重要客人要來,以為我們在場,也許不太方便,便交換了一下眼色,非常識相地說:「既然你有朋友要來,我們就走了,改日再來也是一樣。」誰知張愛玲卻慢條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經來了,就是你們兩人呀!」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她的盛妝正是款待我們的,弄得我們兩人感到更窘,好像一點禮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樣。 還有一次,張愛玲忽然問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說:「幹嗎?」她說:「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說:「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壽衣一樣嗎?」她說:「那有什麼關係,別致。」張愛玲穿著奇裝異服到蘇青家去,使整條斜橋弄(蘇青官式香閨)轟動了,她走在前面,後面就追滿了看熱鬧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就是這一記,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頭,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個傳奇人物。有人問過她為什麼如此?她說:「我既不是美人,又沒有什麼特點,不用這些來招搖,怎麼引得起別人的注意?」(《記張愛玲》,載于香港《南北極》雜誌第58期,1975年3月出版) 這些描述,有掩飾不住的挖苦,也有皮裡陽秋,特別是最末一句話,素質低得可以,不大可能是出自張愛玲之口。但其中大部分多少也可看出:這只能是張愛玲才有的「特異」。 在這篇文章中,她對張愛玲進入文壇的介紹人、張愛玲與李鴻章的關係這類重要情節,都有很嚴重的「誤記」。比如她把介紹人說成是蘇青,而不是周瘦鵑。 我以為,從這些「誤記」來看,上面所摘引一些描述,也很可能是故意誇張,而原本面貌,並非她說的這個樣子。 這個潘柳黛,筆名南宮夫人,也是個靠文字打天下的新女性。她出身于北京一個旗人家庭,受過良好教育,18歲時隻身南下到南京報館求職,由謄稿員晉升到採訪記者。後來到上海發展,逐漸崛起於上海文壇,與張愛玲、蘇青、關露並稱為「文壇四才女」。 她的婚戀經歷,亦頗多坎坷。一次酒醉後,她糊裡糊塗地失身於人,從此走上了脫離常規的人生之路。 她的追求者不少,卻沒有一個能讓她心動的,後來遇到了一個叫「阿乘」的男人,以為可以託付終身。但這位極善於哄女人的男人,卻是個極端自私之徒,本誤以為她身家富裕而靠近她,一旦發現了「真相」就背叛了她。此後,潘柳黛結婚又離婚,嘗盡了苦頭。 她後來去了香港,具體情況不詳,只知道她上世紀70年代還在刊物上發表文章。她的成名作《退職夫人自傳》,近年來大陸也有出版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出版。。 她當年寫的諷刺胡蘭成的文章,題目是《論胡蘭成論張愛玲》,雖然她自稱這不過是「遊戲文章」,但挖苦得未免太過刻毒。 比如,她不懷好意地問:「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美『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這基本上就不是文學評論了,且語涉下流。 對她的評價,歷來不一。有人誇讚她「是個心直口快、幽默、尖刻,能一針見血戳到某些人痛處的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包括胡蘭成和張愛玲。」見周文傑《文壇四才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 也有人由於她對張愛玲不恭而對她切齒痛恨。 不過潘柳黛的上述回憶文章,確實是有些問題。 比如她說:「當時張愛玲在發表文章之餘,對於她自己的身懷『貴族血液』卻是『引以殊榮』,一再加以提及,裨眾周知。」此說僅見於她的一家之言,與其他一些人士的說法正好相反,其真實性令人懷疑。 她在文章中,還弄錯了張愛玲和李鴻章的輩分及關係。 她敢於撰文直刺當時頗有權勢的胡蘭成,卻似乎比較怕蘇青。她腰身較粗,蘇青因為看不慣她的做派,曾當著友人的面笑謔她:「你眉既不黛,腰又不柳,為何叫柳黛呢?」這幽默也是夠損的,但並不見她反唇相譏。 據潘柳黛自己說:她因為寫譏諷文章而與張愛玲疏遠,後來張愛玲從內地到香港,有人對張說潘柳黛也在香港,張愛玲餘怒未消,反問道:「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 對於潘柳黛的發難,張愛玲的確從未回應,只一個不理就是了。 這一段張、潘之間的恩怨過節,只能說是文人反目的一段逸事。 近代以來的名作家,特別是那一時期上海的一批「小姐作家」,喜歡以大言抬高自己,比方說聲稱「從不看別人的小說」云云。 張愛玲公開說「近代最喜歡蘇青」,蘇青也曾在《傳奇》座談會上宣稱:「張女士真可以說是一個『仙才』了,我最欽佩她,並不是瞎捧。」兩人簡直視文壇為無物。 無怪潘柳黛要惱,要發難,直到30年後還要放冷箭。 此為典型的「三個女人一台戲」。 不過,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了,在這台戲中,還牽扯到一個名人胡蘭成。 這個張愛玲命中註定繞不開的男人,就要出場了。 ——張愛玲此刻禦風而上、恣情飛揚,一個潘柳黛是絆不住她的,卻有人能夠一把抓住她的命運之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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