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二九


  兩人的相識,有如傳奇。

  蘇青曾在《古今》雜誌上發表過一篇《論離婚》,言論別致,引起了陳公博的注意。那時蘇青的丈夫不肯養家、她自己又找不到工作,正是百般煩惱時。《古今》的老闆朱朴就對她說:「陳公博看了《論離婚》,非常讚賞,你何不寫點文章奉承奉承他呢,這樣你找工作的事就好辦了。」

  蘇青求職心切,便寫了篇《〈古今〉的印象》,拍了陳公博「市長」一馬屁,發表在1943年3月的《古今》上。陳公博看了,心中自然有數。

  陳公博後來聽說蘇青竟為職業而煩惱,就親自寫信給蘇青,請她做自己的秘書,或者到「市政府」來做科室的專員。

  蘇青接到信後,擔心陳公博對她別有企圖,就不想做秘書,而選擇了做專員,被安排在偽市府秘書處做事。這下,飯碗是有了,但代價是沾上了漢奸的嫌疑。

  不過這段「偽公務員」的生涯僅有3個月,蘇青便因撰文批評了「衙門作風」,而被迫辭職。

  那時蘇青已與丈夫分居,做了離家出走的「娜拉」,借住在平襟亞的家裡。陳公博得知後,心有所念,給了她8萬元作租賃房屋之用,讓她有了安身之所。

  閑下來的蘇青不甘寂寞,想自辦雜誌《天地》,便去請求陳公博支持。陳公博給了她5萬元,這個數目在當時可買50令白報紙,所謂「坐在滿載白報紙的卡車上招搖過市」,當是指此。

  1943年10月,《天地》月刊創刊,「天地出版社」也同時掛牌開張,蘇青自兼老闆、編輯和發行,一個人拳打腳踢。後來陳公博、周佛海及其妻子楊淑慧、兒子周幼海,均有作品在《天地》上發表。

  她與陳公博、周佛海、胡蘭成的關係都很不錯。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陳公博的官邸,陳公博也偶爾找她訴一訴「文人從政」之苦,不過兩人的關係僅此而已。

  她之「落水」,起初僅僅是為了生存,與偽酋的關係也僅止於私交,而沒有資敵通敵的叛國行為,因此戰後「國民政府」並未追究她,但說她背景複雜,應是不錯的。

  ——這樣的一個人,向張愛玲走來,張愛玲未來的命運,便逃無可逃了!

  1943年秋,蘇青的《天地》開張,地址就在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160號,她的發刊詞,寫得口氣甚大:「天地之大,固無物不可談者,只要你談得有味道。」旗下作者也是她用心網羅的,從大名鼎鼎的周作人,到剛露頭角的施濟美,都一網打盡。

  張愛玲,當然也跑不出她的視線。蘇青把張愛玲作為《天地》的頭牌作家全力追捧,她給張愛玲的約稿信,總是一上來就說:「叨在同性看在都是女流的面上、敬請幫忙之意。……」看得張愛玲要笑。

  在《天地》創刊號上,張愛玲只發表了一篇散文《論語言不通》。其後,大概彼此都發現氣味相投,很快便結為至交。

  其後,張愛玲又應蘇青之邀,寫了一篇小說《封鎖》,發在《天地》第2期上。

  這個短篇,當是張愛玲的人生大轉折點——它引起了胡蘭成的注意,繼之,給張愛玲帶來了半生的不安寧!

  《封鎖》是個很精緻的小說,張愛玲寫的,是在一個封閉的場景中,一對在電車上萍水相逢的男女,所做的一場虛假的豔遇之夢。

  喜歡它的研究者,津津樂道的是它的現代性、人性化,或者心理刻畫的功夫等等。

  談這個小說,首先要解題,也就是什麼是「封鎖」?

  這是日偽統治時期的一個專用術語。在淪陷後的上海,只要在什麼地方發現有地下抗日人員的行蹤,日軍就會封鎖該區域,少則個把小時,多則十幾天。

  具體辦法是將有關街區用繩子圈住,各保甲當時都有「自警團」,成員為該街區18~30歲男子,由這些人擔任崗哨,禁止行人進出,而後日軍或偽警察開進,挨家挨戶搜查。抓到抗日分子之後,才可解除封鎖。

  張愛玲在《封鎖》中的描寫,與實際情況完全吻合。小說裡講,當封鎖開始了一小會兒之後,「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每當街上有封鎖發生,就預示著將有地下抗日分子被逮捕。

  這種「封鎖」,不僅給百姓生活帶來很大不便,而且對有愛國心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大大的夢魘。

  但是,這種壓抑和恐怖的氣氛,在《封鎖》裡根本看不到。我相信,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把這個小說的背景,當成了時下的「堵車」來體會——那不過是現代都市中的一種無奈。

  她寫得很好:「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也就是說,都市里對現狀不滿的人,在一個偶然機會裡宣洩了一下。

  可是,在生與死、善與惡搏殺的背景下,精雕細刻,寫出這樣的一場旖夢來,不是太冷血了麼!

  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一些正義人士對張愛玲的竄紅,會有何等的不安或抵觸。

  蘇青對「後起之秀」張愛玲高看一眼,張愛玲對蘇青也就極有好感,後來又陸續把一批作品給了蘇青。

  自《封鎖》起,每期《天地》都有張愛玲的作品發出來,先後有《公寓生活記趣》、《燼餘錄》、《談女人》、《私語》、《中國人的宗教》、《道路以目》、《談跳舞》等,這裡面,有不少是張愛玲的重頭散文。

  不過,平心而論,蘇青對張愛玲並非僅有利用,她原本是不大喜歡和「同性」交往的,嫌女性太瑣碎;但對張愛玲,卻是實心篤意地好。

  兩個人算是惺惺相惜吧——都是靠自己的一支筆打拼出來的女人。

  在《傳奇》出版後的茶會上,蘇青大約是怕「言語不通」,鄭重其事地寫了評語,請吳江楓向眾人念出來,其中道:「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吞讀下去不可。讀下去像聽淒幽的音樂,即使是片段也會感動起來……」

  張愛玲自然是投桃報李,除了給文章,還經常為《天地》手繪插圖,並親自為《天地》設計了新封面,背景是青空,有輕雲數朵,下為一女子臉龐,神情似熟睡亦似冥想,大有以天地為衾被之意。

  後來張愛玲索性寫了一篇《我看蘇青》,大大地抬舉了好友蘇青一番。

  她說:「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代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這段話說得比較狂,而實際上她也做到了——張愛玲要的就是超越前代!

  這篇《我看蘇青》,篇幅非常之長,活畫出了一個張愛玲心目中的蘇青——「亂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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