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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論「創作過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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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說創作過程是一場艱苦搏鬥,那就意味著作家不僅要深入對象內部,對象也必然會侵入了作家的內部。作家(創造主體)要克服(深入、提高)對象,對象也克服(擴大、糾正)主體。 這是一個相生相剋的鬥爭過程。 對於這一點,他多次闡述過,在《論現實主義的路》一書中,他有比較詳細、深入的分析。這裡用他在《置身在為民主的鬥爭裡面》一文中的一段比較概括的話:「對於對象的體現過程或克服過程,在作為主體的作家這一面同時也就是不斷的自我擴張過程,不斷的自我鬥爭過程。在體現過程或克服過程裡面,對象底生命被作家底精神世界所擁入,使作家擴張了自己;但在這「擁入」的當中,作家底主觀一定要主動地表現出或迎合或選擇或抵抗的作用。而對象也要主動地用它底真實性來促成、修改、甚至推翻作家底或迎合或選擇或抵抗的作用,這就引起了深刻的自我鬥爭。經過了這樣的自我鬥爭,作家才能在歷史要求的真實性上得到自我擴張,這藝術創造底源泉。 ……一切偉大的作家們,他們所經受的熱情的激蕩或心靈的苦痛,並不僅僅是對於時代重壓或人生煩惱底感應,同時也是他們內部的、伴著肉體的痛楚的精神擴展的過程。」 這裡用了「自我擴張」這個說法。在批判他時不必說了,現在還有人望文生義地將這作為一個貶義詞。胡風在晚年解釋這個說法的含意是,「作家寫人物都要通過自己的感情去體驗,人物的感情都要化作作家自己的感情,這才能寫出人物的真實來。不過是普遍所說的設身處地的意思。」而從上面的引文看來,那含意是更為豐滿的:那也包括作家的思想感情的被豐富,被改造,被提高,從而使作家在探求生活的真實的過程中,經受了一次精神上的鍛煉和洗禮。創作過程也正是人生的戰鬥過程的體現,延伸,也正是作者本人的生長過程。」藝術家是和自己的藝術一同成長的,他底藝術是和他反映的人民一同成長的,藝術家是和他所創造的英雄一同成長的。」這是胡風引用的A·托爾斯泰的話,而許多作家的創作經驗也都證明了這一點。 作家和對象相生相剋的過程,當然也就是藝術生長的過程。作家通過對生活的真實的探求創造出活的形象。藝術的表現能力(一般所說的「技巧」)是根源於藝術的認識能力,只能是由內容產生,而且是為了表現內容的。 他說:「作者苦心孤詣地追求著和自己底身心底感應融然無間的表現的時候,同時也就是追求人生,這追求底結果是作者和人生的擁合,同時也就是人生和藝術的擁合了。」這是藝術創造上的最高境界,不是隨便可以達到,但是應該爭取達到的。 七 以上,我們從幾個角度引述了胡風對於創作過程的闡述,他強調實踐,強調作家的生活激情,強調作家必須以真誠的態度對待人生對待藝術,強調創作過程是艱苦的鬥爭過程…… 他將這些提到了這樣的高度:關係到藝術的真假問題和生死問題。 所以,他認為必須堅持魯迅的傳統。「魯迅底戰鬥有一個大的特點,就是把『心』『力』完全結合在一起……就是在冷酷的分析裡面,也燃燒著愛憎的火焰。——不,應該說,惟其能愛能憎,所以他的分析才能夠冷酷,才能夠深刻。他自己說: 『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能愛才能文。』翻開他的全部作品來,不是充溢著愛心就是噴射著怒火,就是在一行諷刺詩裡面,也閃耀著他嫉惡愛善的真心。這是一個偉大戰士底基本條件,也是一個偉大藝術家底基本條件」。 所以,他認為必須反對公式主義和客觀主義。前者只是概念的演繹,「作品的世界並不是客觀現實沿著它底潛在方向通過主觀底熔鑄作用而得到的昇華,只不過是去靠貧血的想像去構造出來的也許能夠應付的故事,因而它所表現的『思想』原來是篾紮紙糊的神像,表現這『思想』的『形象』原來是從各處拾來的,貼到這神像上的花花綠綠的紙片」。而後者雖然是從生活出發,但採取的只是觀照生活的態度,是對現實的局部性和表面性的屈服,作品的題材雖然看來也有社會意義,但由於作者缺乏追求的激情,不能挖掘出社會的歷史內容,創造出有血有肉的生動的形象,也就不能散發藝術的光和熱,激發讀者的感情。 所以,他認為,「我們所要求的批評,應該是社會學的評價和美學的評價之統一的探尋,……批評家所探尋的不僅是『寫了什麼』,而且是『怎樣地寫了』,尤其是在『怎樣的精神的要求裡面寫了』的問題。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文藝現狀的複雜的戰鬥,也只有它能保衛文藝發展的豐富的生機」。 八 為了真正發揮文藝的戰鬥效能,從《文藝筆談》開始,胡風一直在探索文藝的特質、文藝的規律,其中一個中心就是創作過程問題,隨著創作實踐的發展,也由於他的理論素養不斷在提高,他的探索逐步深入,論述逐步豐富。除了根據自己的經驗外,他也吸收了國內外作家的生活經驗和創作經驗,吸收了外國理論家的理論,通過消化,形成了他自己獨到的見解和理論特色,說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少見的傑出的文藝理論家,是決不為過的。 當然,他的理論有其時代的局限性,也有其偏激之處,而且,他的理論是針對當時的創作實踐狀況的。今天的創作現狀不同于當年。他的理論不可能全部適用於今天,也未必能為某些流派的作家們所接受.但是,其中許多基本的論點,和對文藝規律的許多論述,應該還是有其現實意義的。 創作過程是一個繁複的微妙的過程,胡風雖然用了畢生的精力去探尋,他也承認那是難以具體地說清楚的。我在這裡摘記了他的話,正如前面我所說的,難免有片面和輕重失當之處。而且,我還有意避免了一些有關的問題,或只是簡單地涉及到。現在我將只供自己參考的劄記發表,是由於胡風的這些看法,在我年輕時幫助了我對文藝的理解,激勵了我對人生、對文藝的追求,而且到現在還是為我所信奉,因而誠心供給其他的作家,特別是年輕的一代參考,我相信對他們也是有益的。 1990.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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