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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左林小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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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放著一本印得非常簡陋的小書,這是我買的第六本或第七本,前幾本都送給別的友人去了。離開重慶時,一些破破亂亂,然而都是千辛萬苦收買來的土紙書,大都不得已地扔掉了。隨身帶走的只有少數的幾本,面前放著的這本小書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名字是:《阿左林小集》。譯者是卞之琳先生,國民圖書出版社印行。 阿左林先生,對於中國的讀者,應該已不是一位陌生的作家了。十多年前,戴望舒先生和徐霞村先生翻譯過他的一本《西萬提斯的未婚妻》,現在自然已經絕版了,我曾在一個友人處借來讀過一次。後來,戴望舒先生又譯過他的《西班牙的一小時》,在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誌上連載過,不知為什麼,沒有刊完就停止了,後來也未見刊行單行本。戴先生在抗戰的後期中,似乎也頗經歷過一些困苦,現在困居在香港,不知還記得這本沒有完成的小書不? 此外,我所知道的阿左林的譯者,就只有卞之琳先生了。 在戰前出的《西窗集》中,收過幾篇他的小品,在戰時,將那幾篇抽了出來,又另加上別的幾篇,就編成了這本《阿左林小集》。印刷不高明,封面設計也不好,大概不容易受到一般讀者的注意。但是,那卻實在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小書。 對於阿左林先生,我們知道的並不多。他是西班牙人,在西班牙的現代文藝復興運動裡他盡過不少推動的力量。在現在世界上少數的散文作者中,他是一個,而且幾乎是最好的一個。他的作品,除了上邊所提到的之外,還有《藍白集》、《菲利克斯·梵迦士》、《堂·讓》。《阿左林小集》中都有片斷的翻譯。 一九三七年,西班牙內戰當中,阿左林先生隻身逃難到巴黎,以後巴黎淪陷,光復,都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如果在這個苦難的世界上,他還活著(年齡該已有六十多歲了吧),那麼,讓我們祝福他吧。 現在我們不妨就來翻看一下這本小書,這裡收集的是二十七篇小文,其中有幾篇似乎是小說,其實,從情調上說,還是稱為散文比較恰當一點。譯者卞之琳先生說了這樣的話:「他把王公貴人和市肆負販,宮廷和鐵匠鋪,用了同樣篇幅,同樣氣力寫,仿佛不知道誰大誰小,什麼大什麼小,他總親切的、生動的給了我們以西班牙人和西班牙……阿左林先生固然並沒有教我愛西班牙,更沒有教我愛中國,然而從他的作品裡,如同從一切真摯的作品裡,我增得了對於人、對於地的感情,也就增得了對於西班牙的感情,也就增得了對於本國的感情。」這真是說得非常好的。而且,我感到,阿左林先生所描繪的西班牙,有一些地方,與中國非常相近,譬如,我抄引一段來看: 「如果人家要我把童年在那些陰沉暗淡的城市裡所有的感觸概括的述一遍,我一時總不能置答。我一定只寫下三句話:『多晚了!』『我們可以幹什麼呢?』『現在他就要死了!』這三句話在讀者看來不會覺得生疏吧;可是實在一點也不奇怪;它們把西班牙民族的心理概括住了;它們表明了聽天由命,悲哀,逆來順受,令人寒心的死感……」(三寶盒) 這豈不也正是描繪著我們的中國?在貧窮的鄉村,在荒涼的小鎮上,甚至,即使是在大城市中,我們不也常常聽到人們說著:「多晚了!」「我們可以幹什麼呢?」「現在他就要死了!」這類似的或同樣的冷淡的話嗎? 阿左林先生寧靜地、從容地、親切地向我們述說著。這裡沒有新奇的故事,沒有複雜的情節,然而,他的平易的訴說是如此動人而美麗,我們毫不困難地就走進了他為我們展開的天地中間,看見了那些消沉的小城,他童年時的一個灰暗的秋天的黃昏,看到了那個古怪的養鳥的孤獨者,或是,我們與他同樣悲哀地,在清晨,聽到了早催人所唱的一位有點兒瘋的音樂家的曲子……他的語調是淡淡的,不加煊染的,然而那氣氛卻是如此淳厚,幾乎可以嗅到。 阿左林,如別的許多有名的作者一樣,是熱愛著這個世界的,但是,人世似乎帶給他許多淒涼的感覺,在他的熱愛下面,我們可以感到一種深沉的悲哀。這種熱愛和這種悲哀,同時貫穿了他的作品。波特萊爾是一個憤世者,他的頹廢變成了他的武器,因而被不公道的社會和虛偽的紳士們指為狂人。阿左林缺少那一份激動,他自然不是一個戰鬥者,他在他自己的天地間尋找一點溫暖,而又將這點溫暖分給讀者。 在中國,他不為一般讀者所注意是當然的,在目前的中國,這也是應該的吧。但就我所知,在作家們中間,受他影響的人也頗有幾個。如:《畫夢錄》時代的何其芳,李廣田。蘆焚(師陀)似乎也受他很深的影響,他的《看人集》、《江湖集》中的某些作品,頗有一點阿左林的風味,而最近出版的《果園城記》,其中的《說書人》,《郵差先生》,《燈》等篇,與《西萬提斯的未婚妻》中的幾篇描寫人物的散文,在風格和氣氛上,更是非常相近了。 在文壇上,散文部門誠然有幾個誠懇的作者,卻仍不免顯得有點寂寞。從另一面看來,散文如詩一樣,卻又隨時在報章雜誌上可以讀到,似乎又太多了。太多了嗎?如果不單從量上面來估量收穫,問題當又是別一種看法。那麼,只要我們不受作者對人生的看法和態度的影響,《阿左林小集》的確還是值得一讀的小書。 卞之琳先生的譯文的優美,信達,有別的譯件可以做例證,我也就不多必說了。 194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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