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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與絕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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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魯迅先生在《野草》中的一篇所引用的裴多菲的這一句詩,我認為,可以幫助理解先生寫作《野草》時的心情。 《野草》裡面,有一些篇章噴射出怒火,但有一些篇章則流露出蒼涼、寂寞,甚至是悲觀、頹唐的心情。而就是在戰鬥性很強的篇章中,也還夾雜著灰暗的情緒。 一面是堅強地鬥爭,一面又是沉重的歎息,應該怎樣來理解呢? 先生以飽滿的戰鬥激情投入了「五四」運動,但是,一兩年後,他的同伴們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他成了「遊勇」,「布不成陣」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而當時先生所在的軍閥、學閥們統治下的北方是那樣黑暗。就全國的形勢看,新生的力量正在崛起,各種力量都在激蕩、較量,但先生由於在思想上還存在著弱點和限制,他一時還沒有尋求到新的戰友,沒有看到可走的道路,因而:希望是虛妄的。 但絕望也是虛妄的。現實黑暗,壓力沉重,先生卻決不畏縮、妥協,決不因循苟安,而進行著「絕望的抗戰」。(我們注意到,在寫《野草》的同一時期,即一九二四——一九二六年,先生還寫了好幾十篇雜文,對古中國的黑暗的現實和在那中間蠢動的各色各樣的敵人,進行了頑強的鬥爭,如他的著名的論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就是在這個時期寫的。)這是最可貴的戰士品質。既然在鬥爭,其中當然也就孕育著希望——「渺茫的希望」總也還是希望。先生幾年後在寫給一個青年的信中說過:「人生實在苦痛,但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後來的人。我們這樣地活下去吧。」寫這封信時,先生已接近晚年,但那心情總還是與當年相通的吧。雪峰在《回憶魯迅》中也記述過先生對他說的話:「怎麼可以沒有希望呢。否則人也活不下去了。我不曾看得那麼黑暗,以為就沒有將來……」 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讎,……用這希望的盾,拒抗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希望》) 進行著艱苦的鬥爭,卻看不到明確的希望,這樣的戰士的心情是多麼沉重?! 看不到明確的希望,卻仍然進行著艱苦的鬥爭,這是怎樣的戰士和大勇者! 有時搏戰,有時哀歌,甚至搏戰著同時哀歌著。搏戰是戰士的本色,而哀歌也反映著渴求的心。所以,讀著《野草》,並不會使讀者消沉麻木,卻引起了深思、激動,感受到了在濃煙蒙蔽下的烈火。 這樣的尋求者當然會找到道路的,因為他原是不停地戰鬥著,一步一個足印,甚至一步一個血印地走過來的。他「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他也敢於「無情地解剖自己」。現實主義的戰鬥精神是最有力的抗毒素,先生終於完全擺脫了悲觀、頹唐的心情而走向了大希望。 我並不是想剖析《野草》,只是在偶然重讀這本散文詩的時候想到,無論在怎樣的情況下,執著的戰鬥總是必要的。只要有著真正的渴求的心,總能找到道路,獲得希望。先生在另一處說過:「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麼,只有絕望才是真正的虛妄。1970年6月7日 附記: 這是十一年前寫的一篇短文。 那正是史無前例的「革命」時期,我被單獨關在「牛棚」裡。那是一間堆放雜物的板壁房,沒有窗子,門是鎖著的。外面是一條過道。我坐在裡面,可以聽到門外雜遝的腳步聲,談笑聲,吼叫聲,大喇叭的廣播聲……很熱鬧。對照一下,就更顯出我的寂寞,我的心情是不好的。有一天,在雜物堆中翻撿出了幾本書,這真是喜出望外。其中有一本是魯迅先生的《野草》,我偷偷地反復閱讀了。這本書,在過去我當然是讀過的,而且自以為有一些體會。但在這次的重讀中,我卻覺得自己更理解了魯迅先生,也更理解了這些詩。那原因就在於我是在那樣的處境和那樣的心情中來讀這些詩的。我通過自己的寂寞、沉重的心來體驗魯迅先生的寂寞、沉重的心。而似乎奇怪的是:這些詩比某些戰鬥的口號更感動了我和激勵了我。這些詩幫助我渡過了那些艱苦的日子。 魯迅先生百周年誕辰,對於我,我想也對於千千萬萬的大致像我這樣年齡的知識分子,不是一般的紀念日,而是一個真正的節日。魯迅先生說,我吃的是草,而擠出的是奶和血。我們正是在他哺育下成長的。我們的身上是流貫著他的血。我們在生命的道路上每跨出一步,其中也都有著他的力量。 十一年前偷偷寫的這篇短文,當然不是為了要對《野草》進行研究。我只是想告訴自己,不要消沉、悲觀,「執著的戰鬥總是必要的,只要有著真正的渴求的心,總能找到道路,獲得希望。」現在將它發表出來,是藉以表示對魯迅先生的感激的心情。如果作為自己對魯迅先生百周年誕辰的紀念,那當然是太寒傖了,我將另在一首詩中來表示我的心意。 1981年7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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