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卓 > 詩人的兩翼 | 上頁 下頁
雜記與劄記(2)


  藝術家的選擇

  美學家李澤厚不久前談到藝術家面臨著這樣的選擇:「你可以選擇做一種裝飾品,寫些很精巧的東西,也許可以裝飾兩千年;你也可以選擇一些在時下現實中起很大作用的東西,有較高的社會價值,然而很可能流傳不下來。」

  這自然只是就大的傾向而慨乎言之。因為,文藝作品的戰鬥性和藝術性並不是截然不相容的。在中外文學史上,作為巍然高峰存在的,正是那些不僅具有很高的社會價值,而且也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的作品。

  這首先是藝術家對待現實的態度問題。

  說藝術家應具有社會責任感,這並不是一句空洞的話。因為他是生活在現實社會中,有他的感受、認識,有他的愛憎。以此為基礎並以此為內涵,就產生了他的藝術。

  當然,不能重複過去一些簡單化和機械論的觀點。我們也需要一些雖然沒有明顯的社會內容,但能夠豐富我們的感情、提高我們審美情趣的藝術品。但一個作家也同時是一個公民,不能不面向現實、關注人民的。即使像歌德這樣一個最高意義上的藝術家,在晚年所寫的《詩人》一詩中,也還以曾是一個戰鬥者而自豪。而我們現在的某些作家和詩人,是過於強調淡化現實、自我表現。那結果不單是使作品喪失了社會價值,在藝術上也走向枯萎。

  不是李澤厚提出了一個老問題,也不是我願意在這裡重談這樣一個老問題,而是目前創作實踐的現狀使藝術家面臨選擇。

  李澤厚說,他願意選擇後者,即反映當前社會生活,現實感強的作品。那麼,你呢?

  藝術家的悲劇

  在歐文·斯通寫的梵·高傳記小說《渴望生活》中,這樣表達了梵·高在生命的最後的那些日子裡的心情,他當時正受著精神病的折磨:「他想作畫,可是徒然無功。他已經把要畫的東西全畫了。他已經把要說的東西全說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創造的熱情。他心裡明白,他最好的部分已經死去。」梵因為我必須畫畫,是因為我必須表達我心中燃燒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心中沒有燃燒的東西了。」

  不久,他就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自然地聯想到了海明威,他曾經輕鬆自如地創造出了那麼多作品,而在他的晚年也經歷了這樣的苦惱和痛苦:「那本書我寫不完了。我不行了……我整天都在這該死的寫字臺前,可是我寫不出來。」

  最後他也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個藝術家或一個作家,總是在生活中去追求藝術,在藝術中去追求人生。他將生活中認識到、感受到的東西攝入自己燃燒著的心,再將燃燒著的心融合在對生活的反映中通過藝術作品表現出來。燃燒著的心是藝術創造的動力。

  梵·高和海明威的自殺當然是不可取的。而且他們的自殺的原因中還夾雜著一些別的因素。然而,我們可以看出,他們是與他們的藝術相依為命的,藝術是他們的生命的寄託,當他們心中的火焰熄滅的時候,事實上,他們作為藝術家的生命也已經熄滅了。

  心中的火焰熄滅,這是藝術家的悲劇。

  然而,我們也看到,有某些藝術家、作家,當他們毫無創作的欲望,或是他們的創作激情還沒有達到能夠進行創作的燃燒點時,他們依然勉強自己寫作。他們果然也寫出了不少作品。用托爾斯泰的話說:「從這樣的作品中,除了感到作家想創作一部書的欲望外,我們感覺不到作家的任何欲望。」這樣的作品大都不過是(我們且不說都是)藝術的贗品。

  這也是藝術家、作家的悲劇。不過,這樣的藝術家、作家卻往往意識不到這對於自己是一個悲劇。

  而對於藝術家和作家,還有一種悲劇。貝多芬臨死時,他悲歎於自己不過是寫出了幾個音符而已。他認為自己還有大量的作品沒有創作出來。達·芬奇也表達過類似的悲哀。還有許多藝術家和作家也都沒有能夠完成他們的創作計劃,或是天不假年,或是死於厄運。

  從而,人類的藝術寶庫中就永遠失去了那些珍品,或者更準確地說,永遠不能得到那些珍品。

  這就不僅是藝術家的悲劇,更是人類的悲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