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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胡風論詩》劄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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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所以,他反對詩的形形色色的形式主義;或是用使人不懂的奇怪的手法來掩飾內容的空虛和感情的蒼白,或是用繁難的型律或固定的格式將感情束縛得毫無生機……他要求詩應該表達詩人從實際生活中得來的真實的感受和情緒,而為了能更好地表達這種感受和情緒,就要繼承而且發展新詩史上的革命傳統,採取自由奔放的形式,即自由詩的形式。當然,這並不是說詩不需要內在的韻律和節奏。 所以,他批判了在當時的火熱的鬥爭中提倡詩人應「冷靜超脫地觀照」這樣的美學觀點,而歌頌為民族為人民受苦受難的獻身熱情(Passion);反對把藝術送進神廟的「冷靜」美學,而主張戰鬥的現實主義的立場:「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能愛才能文」(魯迅)。他在寫給一位詩作者的信中說:「如果『浮躁淩厲』是對於詩人的鬥爭精神的嘲笑,那我們的詩就應該把這嘲笑的石頭扛著走的。」而且提醒那位作者,不要由於藝術成就上的焦躁而放鬆了在人生道路上的追求。 所以,他不贊成單純的「技巧」觀點,他不喜歡「技巧」、「雕琢」這一類的說法。他甚至說:「我詛咒『技巧』這個用語,我害怕『學習技巧』這一類說法,甚至我覺得一些『技巧論』的詩論家勢非毒害了詩、以及誕生詩、擁抱詩的人生不止的。」這說法看來未免偏激,但這是與當時某些將「技巧」說得過玄,認為技巧的好壞可以決定詩的好壞針鋒相對的。他認為,「表現方法的努力正是為了更確切、更圓滿地表現內容」。詩的表現力是「依據內容的活的特質的性格,依據詩人的主觀向某一對象的、活的特質的擁合狀態。平日積蓄起來的對於語言的感覺力和鑒別力,平日積蓄起來的對於形式的控制力和構成力,到走進了某一創作過程的時候,就溶進了詩人底主觀向特定對象的、活的特質的擁合方法裡面,成了一種只有在這一場合才有的、新的表現能力而湧現出來。」這說的是特定的形式是從特定的內容產生的,將詩人的表現能力(我們也可以稱之為「技巧」)與詩人的人生戰鬥能力(思想力、感覺力、追求力……)聯繫了起來,而不是單看「造句」造得奇不奇,「用字」用得巧不巧。而且指出,這是創造和模仿的分歧點,是詩人和音韻匠的分歧點。 所以,他對用的是雖熱烈或悲壯,然而是空洞字眼的堆砌,並沒有經過作者感情的溫暖的概念化的傾向,表示反感。 他也不滿於這樣的傾向:作者的生活激情不夠飽滿,體現在詩中的感覺情緒不夠,「只是在一寸一寸的生活現象上寄託自己」。他指出這兩種傾向都是詩的致命傷。 所以,他認為,題材重要或重大,並不能決定一首詩的好壞。他在給一位詩人的信中說:「你太相信題材本身那麼好,作者只要盡了敘述就夠。但你忽略了,題材本身的真實生命不通過詩人的精神化合就無從把握,也無從表現。更何況詩的生命還需要從對象(題材)和詩人主觀的結合而來的更高的昇華呢?」這裡不是反對詩人去寫重要或重大題材,而是強調題材的表現要通過詩人內心熔爐的鍛煉。同時,他也指出,只要詩人懷著向現實突進的心,從一個平凡的生活現象或自然景物中,也能表達出時代精神或一代心理動向的。 以上這些他對詩領域中一些問題的看法,都是與他對詩的本質的要求相聯繫,是在那基礎上展開的。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側面來看看他對詩的態度:他在編輯刊物時是如何選擇詩的。他認為,作為一個編輯,「他不僅要滿足以至培養讀者的某些要求,同時更要反抗以至肅清讀者的某些要求;他不僅要發現以至提高某些創作素質,同時更要警戒以至遏止某些創作素質。而這就要看他的存心和眼力,得不惑於私情,不囿於短見,因而他自己是得經常地忍受自我鬥爭的。」這是對編輯的嚴格的要求,也是對編輯的高度的尊重。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他為了堅持自己對詩的要求和美學觀點,不得不拒絕發表某些知名詩人寄來的作品,因而承擔了不少誤解和責難;同時,他向「茫茫人海裡面未知的友人們冒昧地伸出手來」,去尋找從生活的深處唱出的真誠的歌聲。在他主編的刊物上,的確出現了不少詩壇上的「初來者」。而發表在那上面的詩,雖然風格各異,卻又有著共同的特色,形成了新詩史上的一個重要流派。 五 以上,是我在重讀胡風同志有關詩的論述時所做的8簡短的劄記,並沒有作解釋和發揮。我只是稍加了整理,企圖從中突出幾個重點。由於我的理解的限制,在整理中難免有一些混亂和失誤。 他的關於詩的論述,是他的文藝理論批評工作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是與他在文藝領域中堅持和發展戰鬥的現實主義的鬥爭相聯繫的。他並沒有企圖寫一本有完整體系的詩論,沒有對詩進行全面的深入的美學上的研究和探討。他只是針對當時的詩歌創作實踐的狀況,提出了他對詩的基本看法和要求,抵制和批評了某些傾向。這是理論性的文章,但不是泛泛的議論,不是娓娓的清談,而是充滿了激情的雄辯,那裡面寄寓著從對人生的追求而來的對藝術的追求,因而不僅是說服,還有著一種感人的力量。在有些篇章中,那本身就閃耀著詩的光華。他說過:「在我的文學最初起,不管做得怎樣,做了多少,我一直是企求讀者和作家在實踐中的前進或成長,在實踐中不斷地用人民的內容來變革自己。除了總是想用自己的一點微弱的苦痛和熱望,總是想用自己的一點微弱的體溫來散發出一點這樣的道德影響以外,甚至可以說我沒有其他的目的。」這一段話,可以幫助我們對他的詩論的理解。 1979年的10月,他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談到自己的文藝思想時說:「借用一句英雄的話,『觀點不變』」。那就是說,他一直是堅持著他的文藝觀點,包括他的詩的觀點的。寫那封信時,他剛從長久與世隔絕的狀況下解放出來,對這些年來詩壇的狀況還不大瞭解。那以後的幾年中,詩壇狀況又有了大的發展和變化,產生了新的問題,出現了一些新的詩的觀念。而且,目前我們所處的時代已不同于當年。那麼,胡風同志的觀點,在今天看來還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我認為,新詩的戰鬥傳統是應該繼承的。從五四以來,新詩一直在為自己開闢道路,雖然有過這樣或那樣的缺點,有過這樣或那樣的歧途,但總還是在隨著時代的前進而前進。今天的新詩,只能是在那個基礎上的發展。我所指的是對詩的基本要求和總的傾向方面,而並不是反對在真實意義上的創新,即使那是探索性的;也並不反對向外國文學借鑒,只要是如魯迅所主張的那種「拿來主義」。我們要從過去汲取經驗教訓。胡風同志的那些曾經在當時起過重大影響的對詩的基本觀點和要求,在今天,不僅有參考意義,也還有現實意義。 如果可以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他所要求的是:詩不要遠離沸騰的生活,遠離人民,詩應該體現時代的精神。同時,詩必須是詩,必須具有藝術的特質,遵循藝術的規律。只有這樣,藝術的社會內容才有可能達到更大的深度,藝術才能更好地發揮社會效能:社會性與藝術性的一致。由於真正的詩必然反映出作者的靈魂,因而詩人應該具有進取的、向上的心靈,應該是一個無愧於人的人:詩與人的一致。——這些,難道不也是我們今天所應堅持、所應要求的麼? 如果說,在民族災難深重、戰火紛飛的年代,在進步要求和具有愛國之心的詩人們,將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火熱的鬥爭中,從中激起了詩情,汲取了詩情,那麼,今天詩的題材範圍當然要廣闊得多。詩人可以歌唱一切使他感興的東西:無論是山水、景物、友誼、愛情……但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廣闊的社會生活,奔騰向前的時代潮流,人民的喜怒哀樂,也應該在他們的視野之內和胸懷之中,也是他們歌唱的對象。這不是任何人強加于詩人的要求,應該是時代的要求在詩人心中的回聲。即使是歌唱山水景物,抒發個人的悲哀痛苦,也應該體現出為時代所養育的詩人的情操、嚮往和追求。 這十年來,人們很強調人的價值、人的尊嚴,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那一場浩劫中,我們曾被踐踏,被侮辱,被不當作人。在詩的領域中,人們很強調「自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不僅是由於上面所說的原因,也因為詩原就應該是抒發個人對生活的感知和感受。但是:正是作為人,詩人在強調「自我」的同時,就應該對自己有所要求:他們對待人民的態度,對待時代的態度,對待生活的態度。詩人的人格、思想境界和審美情趣,會直接影響到他的詩。而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某些評論家和某些詩人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目前詩壇上有著不少這樣的詩,感情低沉,格調不高,脫離人民,游離于時代,詩人們沉湎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那麼,胡風同志所再三疾呼的「有志于做一個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於做一個真正的人」,「戰士和詩人是一個神的兩個化身」,這些話還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 從藝術的角度看,胡風同志強調的「在詩的創造過程中,只有通過主觀精神上的燃燒才能使雜質成灰,使精英更亮,而凝成渾然的藝術生命」,並以此作為藝術創造和市儈主義的分歧點,真詩和假詩的分歧點,這一看法,我覺得也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沒有使所歌唱的對象與自己的主觀精神融合起來,沒有使題材通過自己內心熔爐的鍛煉,這種感情淡薄或虛浮所形成的理念化以至概念化的傾向,過去有,現在也還是存在著,應該為我們所警惕。 但是,有的論者不滿於這一類的詩,不是主要從這一根本點去衡量,卻過於著重去批評那些詩的表現手法,而且連帶著將形式上類似的許多優秀的詩也程度不同地抹煞了。出現了新的表現手法、新的形式的探求熱,相應地還出現了不少新的詩的觀點,使詩壇空前地活躍了起來。從某一意義說,這是好現象。創新永遠是藝術的生命,詩壇也需要風格各異、流派不同的作品,讓它們去競爭,去爭奇鬥豔,去各放光輝。以胡風同志來說,他並不是一個頑固的保守者,他是最早為田間打破舊形式的局限性而給予讚賞的人,他鼓勵詩人「敢於給眾人的嗜好一記耳光」。他所發表的許多詩中,有不少在形式上有新的創造,他也強調形式的相對獨立性和形式的反作用。但是,他也始終堅持「內容決定形式」的原則。創新,首先是對於生活的新的認識、新的感受,發掘生活的新的意蘊,從而開拓新的藝術境界。新的表現手法從這些當中產生並與之融合在一起。我們所看到的當代青年詩人的比較優秀的詩,無一不是如此。有一些青年詩人主要從形式上去創新,只要運用得當,也未可厚非。但有的人卻一味追求形式的新、奇、險、怪,寫得艱澀難懂,企圖以此表現內容的高深,其實卻往往是掩飾內容的空虛或感情的蒼白。這種正趨向氾濫的新的形式主義,也值得我們警惕。 我在青年時代,剛剛在詩的道路上起步時,曾經從胡風同志論詩的文章中得到過啟發,受到過鼓舞,它們有助於我的成長。現在,幾十年已過去了,當我重溫這些論述時,我是懷著感激的心情的,而且進一步體會到了,應該以嚴肅的態度對待人生、生活,也應該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詩,在這個基礎上再去探討詩的藝術。 1987.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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