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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小時的回憶


  我的童年並不是那樣甜蜜,甚至可以說有些黯淡。

  太幼小時的情況我已完全模糊了。我的追憶只能從四五歲開始。那時候,我的來自貧困農家的母親已被從大學畢業的我的父親所遺棄。父親雖然還是住在同一城市裡,卻已另外成了家。我的童年的回憶中沒有父親的影子。母親那時不過二十五六歲,帶著我跟隨祖父祖母生活。

  祖父開著一家小小的百貨店,緊靠著一條名叫老慶安裡的巷子,裡面有幾家住著一些粗俗而又濃裝豔抹的女人,入夜後在巷口站著或是進進出出,招引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還有一些地痞流氓在這一帶活動。離我家不遠的斜對面一條直街上,集中了好幾家舞廳,舞客大都是外國水手和水兵——這裡臨近長江邊,在那個年代,江上是經常停著外國商輪和軍艦的。那些水兵和水手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高唱著或呼嘯著遊蕩在大街上,有時還互相鬥毆。一看到他們,祖父就趕緊將我拉進屋中。

  我家一樓是鋪面,二樓住室很狹小。我的活動天地主要就是門前的街道。有一次我穿過馬路時被一輛汽車撞倒了,幸好沒有傷到筋骨。當時我的兩個叔父結婚不久還沒有小孩。我的遊伴就是鄰居的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我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跳「房子」,踢毽子,捉迷藏,打打鬧鬧……大太陽天、下雨天、下雪天,家裡人不放我出門,我就只好跟在母親身後晃,聽她和兩個嬸娘絮叨什麼。她們說的引不起我什麼興趣,就去扒在小樓的窗口望著大街,開始體會到寂寞的滋味。

  我一點也想不起母親為我講過什麼故事,除了她有時以「甘羅十二為丞相」的歷史來激勵我。她很忙碌,做飯、縫製衣服、納鞋底,稍有一點閒暇,就看字跡很密很小的石印油光紙唱本,有時還輕輕哼唱了起來——她沒有上過學,通過自修認識了一些字。我也記不起她帶我上過街,因為她自己幾乎是不上街的。她當然是疼愛我的。我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但這種疼愛一般都不大流露出來。

  只有在我病中,躺在床上,只要我睜開眼睛,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就看到她焦急的臉俯向我,並輕聲地喊著我的名字:「冠!冠!」平時她對我管教得是很嚴的,因為我實在太調皮。她有時還打我,通常是利用兩個機會:為我洗澡時或是當我上床後。因為只有在這兩種情況下我無法逃跑。她一面打我的屁股一面教訓我,數落我所犯的錯誤。

  我雖一面亂蹦亂跳,一面大喊大叫,卻不大哭,她自己倒有時哭了。多少年後我讀到一位詩人的詩句:「孩子呵,你用頑皮抹煞了母親的辛酸。」我就想起了母親打我時的心情。不過,我當時從大人的隱隱約約的言談中,從母親有時在燈下、有時在小樓窗口失神地獨坐的狀態中,已朦朧地意識到母親悲慘的命運。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上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是長孫,受到祖父的寵愛。他常常帶著我上街。他在這條街上住了幾十年,熟人很多。走幾步就有人和他打招呼:「曾大爹,出來走一下?!看你的孫子好靈醒!」祖父就哈哈笑著,輕輕地拍著我的頭說:「可調皮了!」他有時晚上帶我到附近一家京劇戲園看戲。他認識那些守門的,可以不買門票。後來我有一次獨自溜進戲園子看戲,家裡人焦急地到處尋找。當祖父終於在戲園的一個角落裡找到我時,他狠狠地用手「栗子」敲我的頭,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打我。

  是的,關於童年,我的回憶中帶著一些苦澀。當我六歲那年,有一個深夜,隔壁的一家燒臘店起了大火,我家也被燒毀。就遷入到附近一條街上居住。不久我就上了小學,開始了生活的另一個階段。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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