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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江上(3)


  五月五日

  早晨,船在陰雨中離開重慶。

  幾天來,筆會參加者除在風景點參觀和埋頭寫作外,也常常在一起交談。這樣彼此可以增進瞭解,加深友誼和交流意見。而在較熟的人之間,偶爾也戲贈幾首打油詩。這裡我想摘錄幾首。宗璞贈荒蕪:「衣衫反結衣袖舒,低壁蕭條詩滿腹。灑酒何人無拘束,長江水上李荒蕪。」荻帆也有一詩戲贈荒蕪:「一步一詩長江遊,三百詩篇囊中收。吟得髮絲無幾許,若入空門不剃頭。」

  荒蕪當然不甘示弱,分別有詩回答,答宗璞的是:「多才博學馮宗璞,一首新詩十裡長。卻與趙公爭上下,三鹿硬說是三羊。」並有附注:「趙公系指『指鹿為馬』的趙高。四月二十九日下午,宗璞、黃裳我們三人逛漢陽公園,園中有石雕三鹿,宗璞近視,硬說是三羊」。答荻帆的是:「苦吟發展敢辭勞?倒是終南徑一條。面壁達摩磨厚臉,近來穿上紫羅袍。」這樣的打油詩(荒蕪說連打油都不是,只是打水詩)當然是不供發表的,隨手寫來,讀後一笑也就扔掉了,但我覺得從中也可以看出作家們的幽默感和風趣的。

  荒蕪給我看了他剛寫的《和金傘七十自嘲詩》。金傘的《七十自嘲》是在十年浩劫後期寫的,當然不免有悲憤之語。原詩是:「學詩無成已七十,撫摩雙鬢欲何之?俯首新貴覺氣短,坐待焚屍嫌日遲。出門常恐遇冷眼,合窗唯有讀古書。但願東風終會來,株老猶能開數枝。」三年前,金傘重病在北京住院。後來奇跡般的逐漸康復了,而且還不斷有新作問世,這回是他病後第一次遠遊。荒蕪的和詩是:「東風習習已吹來,老樹寒梅冒雪開。要為蒼生說疾苦,大江東去不西回。」金傘今年已八十歲,我對他說,應該再好好寫一首自壽詩。

  下午三時半,船泊石寶寨。我們上次已去參觀過,這次當然就不去了。於是到石寶寨對岸的西沱鎮去看了看。這鎮屬￿石柱縣,居民大多是土家族,鎮上只有一條街,沿坡而上,有幾裡路長。街最寬處只有五、六尺,最窄的地方打一把傘可以接兩邊屋簷流下的雨水。這是一個別有風情的古樸的小鎮。

  晚七時,船上照例又舉行歡迎宴會。外賓中,一位美國婦人用純熟的北京話祝酒,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和興趣。後來翻譯介紹,她是在抗日戰爭中曾任駐華美軍總司令和中印緬戰區最高司令官的史迪威將軍的女兒,名叫南希·史文思。當年史迪威將軍因不滿於蔣介石政權的腐敗,主張把美國對華援助物資平均分給國共雙方,終於和蔣介石決裂。他的正直和卓識遠見受到中國人民的尊敬。三年前,有一個青年將他寫的有六十萬字的史迪威傳記的原稿給我看,想與我合作寫一個電影劇本。因為種種原因,劇本未寫成,但讀了那傳記後,使我對史迪威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和更深的欽佩。沒有想到在船上會遇到他的女兒。

  十時,船靠萬縣。我和荻帆、嚴辰、荒蕪、蕭乾、公木等一道上岸去看了看。雨後頗有寒意,蕭乾穿上了五件毛衣,外加風衣,上那高高的石坡時,他一直沖在前面。萬縣沿江的街邊有夜市,主要是竹席、竹椅、竹沙發和各種小吃。我們各買了一兩件小工藝品就回船了。

  五月六日

  九時許,船抵奉節。上次過此時,因天雨,大家沒有去參觀白帝城,想留待返航時再去。可今天又是陰雨天氣,大家決定冒雨也要遊覽這有名的古跡。我已去參觀過兩次,而且十號將在武漢舉行這次筆會的詩文朗誦會,我必須寫一點什麼,所以就留在船上,趕寫一篇短文。同時留下的還有好幾個人,蘇金傘想去被我們勸阻了。他頗有感慨地寫了幾句話:「遠望白帝城,飄杏在雲天。踟躊未敢上,勇壯愧蕭乾。」

  短文寫成草稿,不太滿意。黃鶴樓的重建,不僅是恢復一個世界聞名的古跡,而且還包含著歷史的啟示,時代的象徵,應該是大可抒發情懷,讓想像縱橫翱翔的。但如何寫得精煉,情文並茂,卻並不容易。

  我抽空為筆會的一些年輕的工作人員送來的紀念冊各寫了幾句話。同時也翻看了別的作家、詩人們的題詞,其中有的頗有意思。比如,端木的:「相逢畢竟曾相識,兩代情殷信有之。黃鶴歸來不算晚,武昌魚美花開時。」另外,還有誰的一首(我忘了錄作者名字):「縱目雲天外,望洋好放船。起錨渾沌港,系綻自由灣。詩老唯餘辣,酒酣最忌甜。文章拙手著,道義鐵肩擔。」還有公木的:「甘做劍鞘,自己寧可經歷風霜,而保護劍的鋒利,這樣的人是我們的好同志。」綠原為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摘引了歌德的幾句話,也引起了我的深思:「題材擺在人人面前,主題只有少數人知道,而表現手法永遠是個秘密。」

  下午,與李普談天,他談到了在「文革」期間一家人的遭遇,那也是夠悲慘的。我想,他的健康狀況不太好,恐怕與他在「文革」期間所受的折磨有關。在抗戰期間,重慶《新華日報》刊載了他報道解放區情況的一組文章,很受讀者的重視。我認識他是解放初期在武漢,他的夫人沈蓉是我高中時的同學,而且我和她同在一個地下黨支部。他讓我看了沈蓉最近寫的一篇散文《小黑的故事》,那是紀念在「文革」時期陪伴他們,爾後被人殺害的一條可愛的小狗,寫得很感人。

  午後三時許,遊白帝城的人回來了,雖然冒著微雨,他們的興致都很好,說在雨中遊覽,另有一番情趣。他們還談到所乘坐的小火輪為另一條船所撞的事,當時正在波濤洶湧的風箱峽,幸好沒有一個人受傷。冒了這一點風險,更為他們的遊覽增添了色彩。

  後天,船上將又要舉行聯歡會。宗璞組織蕭乾、荻帆、綠原、荒蕪和我來合唱一支美國歌曲《老黑奴》和一支中國歌曲《洪湖水,浪打浪》。我們一起在蕭乾房中練習了幾遍。

  五月七日

  晨六時,船從奉節開出。天已放晴,霞光四射,我們真是「朝辭白帝彩雲間」了。不久,船在急浪中駛入雄冠天下的夔門,進入瞿塘峽。這是三峽中最短、最狹而最有氣勢的一段。而且名勝古跡,比比皆是。中外遊客都來到觀景臺上,一會指點「孟良梯」,一會又指點「盔甲洞」。一會又來到了「風箱峽」。午後一時,船通過西陵峽,葛洲壩已經在望了。左岸,由於修大壩在這裡炸山取石,青山露出了一大片淡紅色參差不齊的坡壁。據船員告訴我們,完全可以到三星坪那邊去取石,而不應該破壞峽中的風景。

  一時半,船進入葛洲壩的二號船閘。每個乘客都走出了艙門,先是擠在船頭看船如何進閘。後又擁向船尾看那沉重的閘門如何關閉。大家(包括那些海外遊客)都懷著興奮的心情,這裡那裡,到處都是照相機在晃動。在船上,望著閘中的江水漸漸下落。後來,前閘門緩緩打開,我們通過葛洲壩了。二時抵宜昌,先乘車去「三遊洞」參觀。三年前我曾來過。這次重來,發覺增添了一些新築的亭台,特別是張飛擂鼓的石像,很有氣勢。三遊洞之得名,是因為唐代詩人白居易和他的弟弟白行簡、與元稹到此同遊過。宋代時,蘇洵、蘇軾和蘇轍父子三人又來同遊過,稱之為「後三遊」。這次我們一行中詩人不少,宜昌文物局的同志要詩人們留下一點墨蹟作紀念。

  接著去葛洲壩參觀。由於時間匆促,只是在壩上走了一圈。在洩洪閘前,大家留連了很久。那不斷翻滾的渾濁的巨浪,那在夕陽照映下千變萬化的高高濺起的浪花,那雄壯的澎湃聲,真是驚心動魄,而又有著一種壯烈的美。綠原說,這不是水,這是一片土地。這句話給了端木以啟發,他說他要以此寫一首新詩。

  在桃花嶺飯店進晚餐後回船。休息了一會,與史迪威將軍的女兒舉行了一個座談會。她一頭金髮,穿著大紅的襯衫、黑褲、中國布鞋。瘦削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佩戴著一副紅色的閃亮的耳飾,上有兩個中國字「友好」。她已七十二歲,毫無老態,談笑風生。我們告訴她,看上去她像只有五十多歲。她笑著說:「啊,你們太讚美我了。」一口嫺熟的北京話。在談話中,她還經常夾幾句:「你說是嘛?」或是,「啊,對羅!」因而顯得特別親切。她七歲時隨父親來中國,在北京住了三年。一九二六年和一九三五年,她又來北京和天津各住過三年。

  她還記得當年在北京的舊居:國子監附近的大方家胡同二十三號。她懷著深厚的愛談到史迪威,說到他是一個多麼好的父親,是一個多麼有卓見的將軍,說到他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和對蔣介石的鬥爭。她說:「如果當年羅斯福能聽我父親的話,就不會有朝鮮戰爭和後來的越南戰爭……可惜他去世得太早了。」顯然,她自己對中國人民也是有著真摯的感情的。她和宋慶齡、丁玲等都是朋友。解放後,她已六次來中國。這次她是帶一個旅遊團來的,她是這個旅遊團的團長。

  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長途踐涉,而且還要經管一些具體的事務,是很辛苦的。而她說:「我很高興中國人記得我父親,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知道他,我也很喜歡中國。在八十歲以前,我要每年來中國一次,我想讓更多的美國人瞭解中國。」在談話進行中,我一直留意觀察她。使我感動的,不僅是她對父親的愛,對中國人民的友情,而且,也是在這樣一個比我大整整十歲的老婦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對生活的激情和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的精神。於是我知道了:我還年輕。

  五月八日

  明天早晨將返回武漢。大江上的旅遊就要結束,筆會也近於尾聲了。

  下午二時,舉行了一個座談會。老詩人、老作家、老畫家們每一個人都講了話,都說這是一次難得的集會,一次難忘的旅行,都說這次黃鶴樓筆會是很有意義的。

  公木建議將黃鶴樓筆會作為永久性的組織,隔幾年召開一次,每次邀請不同的作家、詩人、畫家來參加,而且要多邀請中青年。端木說,他這次來漢前,見到秦牧,秦牧讓他為筆會帶來一句話:要多寫新詩。秦兆陽出口成章,一開始就念了幾句詩:四十餘年風月,八千里路雲煙。歸來雙鬢皤然,今夕故鄉大變。他說:「今勝今跡」更重要,詩人應該更多地歌唱祖國的今天,歌唱祖國的變化。——每一個人的發言都充滿了感情。

  我注意到,當蘇金傘說:「這次筆會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時,他的眼中閃著淚光……晚上,船上舉行聯歡會。美國、英國和日本外賓都表演了節目。我們表演了小合唱:英文歌曲《老黑奴》和中國歌曲《洪湖水,浪打浪》,蕭乾和宗璞又合唱了一支美國民歌。晚會結束前,端木代表我們,將一件小小的紀念品送給了史迪威將軍的女兒。那是一張由他寫了幾句懷念史迪威的話,筆會的每一個參加者簽名的宣紙。在會場熱烈的掌聲中,她接過了宣紙,用顫抖的聲音說:「這是一件珍貴的禮物,謝謝,謝謝!」

  五月九日

  船在大霧中停了很久,到岸的時間延遲了。

  十時,在明麗的陽光中,我們又遠遠地看到了長江大橋,又看到了金碧輝煌的黃鶴樓和雄偉的晴川飯店。離別了不過十天,卻好像已是過了很久。

  是的,這一次航行是值得紀念的。

  綠原對我說:「這次回去後,我要好好寫一組詩。」我相信他會寫出的,我相信那將是美麗的詩。

  我相信筆會的每一個參加者都將奉獻出自己最好的詩。

  198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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