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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


  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也不管它往哪兒開。

  這是美國女詩人米萊(1892—1950)的兩句詩。我很喜歡。

  火車當然意味著旅行。米萊的這兩句詩就是從題名《旅行》的組詩中摘出的。旅行可以跳出日常的生活,看到高山大海、新的城鎮、鄉村;可以增加見聞,啟發智慧,而且,僅僅只要坐在奔馳的火車上,也就能使人有一種興奮、愉悅的心情。所以一般人都喜愛旅行。我們的古人將「行萬里路」和「讀萬卷書」放在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地位,那是大有道理的。想起了一個人告訴我的一個小故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和他的病弱的母親住在一個廣漠平原的小小的火車站附近。母子兩人辛勤地勞動著,還是過著極端貧困的生活。鄰近人家很少,日子又是過得單調、枯燥的。

  對於這個少年,他的僅有的歡樂時光是當火車在小站停留幾分鐘的時候。不管他手頭正做著什麼活路,一聽到汽笛的長鳴聲,就停下手來,飛快地向小站跑去。他計算得這樣精確,幾乎總是和火車同時到站。車廂裡響著音樂,亮著燈光,擁擠著各樣的人,彙集著不同的方言。那是一個生動、活躍、熱鬧,對他來說,是夢境似的世界。他由於奔跑,也由於激動而呼吸急促,貪婪地觀望著,引起許多想像和渴望。但僅只是短暫的一會兒,汽笛長鳴,火車又飛奔而去。留下沉寂的平原,灰暗的日子,貧困的生活。

  有一天,他的病弱的母親咽了最後一口氣。少年在土墳旁的大樹下坐了一整天。後來就背著一個小包跳上火車離開了故鄉。前路茫茫,舉目無親,但他懷著無懼的心,這樣開始了他的真正的生活的道路。——在這個少年,火車又是意味著對於新的生活的渴望,對於新的命運的尋求了。

  二十多年前,在異常寂寞的心情中,我勉力寫過一本給少年們看的詩,有一首題名《火車、火車,帶著我去吧》。其中有這樣幾句:

  黃昏時,我常坐在山坡上,看火車從遠方來,又向遠方去了,我的心也跟著它飛得很遠,很遠……火車轟響著在我面前飛奔而過,它在我心中唱著奇妙的歌,它向我歌唱:遼闊的大地和寬廣的生活。

  這首詩雖然是以一個少年的口氣寫的,敘說的卻是我自己的心情,可以解釋我喜歡米萊那兩句詩的原因。近年來,我的健康狀況不大好,在家休息。好幾次,有友人約我出去旅行,我都婉謝了。這有各種原因,其中之一是顧慮自己的身體未必能適應旅途的勞累。事實是,在這以前多少年,我都沒有能夠享受旅行的樂趣了。當暢遊歸來的友人興高采烈地談著旅途見聞時,我是有著羡慕的心情的。

  在病休中,日子過得很平靜。但關於心境就未必能這樣說了。龔自珍詩:「胸中海嶽夢中飛」。我歡喜那意境。但我更歡喜的是,有一天我將跳上火車,也不管它往哪兒開……1974年附記:今年,我終於坐上了火車,那是向北京開的。

  197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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