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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最可愛的人相處的日子(3)


  在病室裡,也就看到了那些護士和護理員工作的情形。他們有的在那裡換藥,有的在替傷員洗臉,有的在為傷員換著衣服。而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樣一個場面:一個傷員背部受傷,吃飯的時候需要依靠才能坐住,因為傷處是在背部,又不能靠牆,於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護理員,就站在他背後,用雙手扶住傷員的雙肩。她做這個工作顯然是很吃力的,臉都掙紅了,而她一面還在微笑著安慰那個覺得很不安的傷員同志:「你吃你的飯吧,我連這一點氣力都沒有嗎?真是!」

  下午,和兩位朝鮮女同志談了一下。這是很不好的,就是說,要她們丟開繁忙的工作來和我們談話是很不好的。但我們又實在無法按捺住和她們談一談的迫切願望。在這個醫務所裡,負責同志和傷員同志都用非常熱愛和敬佩的口吻說起在這裡工作的朝鮮女同志。傷員還聯名要求為她們記功。她們一共是八位,在這裡擔任護理員的工作。她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因為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工作,現在有五個人病倒了。其中有一位,沒有肯接受別人的勸告,因為工作的需要,今天還是帶病工作著。那就是現在坐在我們面前的黃永子同志。她的臉色是很不好的。另外一位同志是分隊長金貞子。

  金貞子和黃永子兩人的經歷大致是相同的。她們的家都在漢城。同在一家紡織廠做工,先後加入了勞動黨,從事著地下工作。兩人都被捕過,在監獄中受盡了各種毒刑。但敵人不能從這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工口中得到什麼。後來通過各種關係,她們被釋放了。依然繼續從事著地下工作,迎接了漢城第一次的解放。

  當美軍在仁川登陸後,她們參加了女性遊擊隊,除了隊長是男同志外,其他一百五十個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女工。她們穿便衣,在敵人佔領區內進行各種方式的戰鬥。「我們開始都是不會放槍的,」答覆我們的詢問時,金貞子同志有些羞澀地微笑著。「為了鍛煉我們,男遊擊隊抓到了幾個特務,送來要我們槍斃。大家都有些害怕,誰也不敢動手。後來,我們槍也會放了,勇氣也大了。」

  「她的槍就打得很好呢!」黃永子同志指著金貞子說。金貞子又羞澀地笑了一下。

  女性遊擊隊因為某種原因解散了,她們兩人又一同加入了紅十字會,由於她們的要求,她們被分發到這裡來工作。「現在,你們的家呢?」一位同志問。

  「我們不知道家的消息,」金貞子同志說。「現在,這裡也就是我們的家。」她又加上一句。

  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大家都沉默著。我不知道別的同志們有著怎樣的心情。對於坐在面前的,曾經是工人、戰士,而看上去像是中學生的女護理員,我有著極大的敬意。而我覺得,我不必將這種敬意用言語表達出來。在真正的同志之間,有時靜默是能夠傳達出更豐滿的感情的。

  最後,我問:「你們現在覺得有些什麼困難呢?」我的意思是說,在這裡,周圍全是異國的同志,她們應該有一些生活上的困難需要解決或是照顧的。

  金貞子沉思了一下才開口。她說:「我們共同感到的最大的困難是:沒有學會說中國話。這就很難做好照料傷員的工作。傷員們向我們提出什麼需要,我們聽不懂。這使我們感到很痛苦。為了不讓傷員疑心我們是不肯好好照料他們,我們就整天微笑著。」

  在她們,困難的不是她們生活上有什麼不便。不,在這一方面,完全沒有什麼是值得考慮的。重要的是工作,一切是為了工作。「我們就整天微笑著。」在這一句樸素的話裡面,是表現了多麼崇高的服務精神和多麼誠懇的服務態度。

  因為怕下雨晚間不好走,在下午三點鐘,我們就準備動身回去。連指導員,其他的幾位工作同志,金貞子同志,都送了我們很長一段路。經過病室時,傷員們紛紛向我們招手。

  四月二十五日

  我們已經在出發到前線的途中走了三夜了。今天黎明時,到達××後勤部。這裡已經迫近前線,白天停留在屋中是很危險的,而且,事實上,在這裡也簡直看不到什麼房屋。後勤部的同志領我們走進一個極深的山溝中休息。同志們分散各自找隱蔽的地方。在緊密的林叢中,有著許多鋪著稻草的小坑洞。我鑽進一個用松樹掩蓋的小坑洞躺下,看看表,已經六點鐘。聽著松濤,很快就入睡了。

  在朦朧中被喚醒,才只睡了一點多鐘。後勤部的同志送了早飯來,是大餅和用罐頭牛肉做成的湯。吃完後,和兩位同志在山上山下跑了一陣。只看見了一兩棟孤立的草房。這一帶的老百姓大都是住在小洞中,我們去看了一家,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陪伴著一個病弱的老人。老人躺在狹小、潮濕的洞中,小女孩在洞口架著柴枝燒著什麼黑色的雜糧。翻譯不在身邊,無法進行談話,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裡。小女孩專心專意地眯著眼睛低頭吹火。她抬頭,發現了我們,並沒有表現一點驚異的臉色,繼續吹火。

  當她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汙黑的臉上露出了純真的笑容。「毛澤東,毛澤東!」她輕輕地喊。我走了過去,取出了我隨身帶著的一包乾糧放在她的手中。她先是驚異地看著我,接著微笑,用力地搖頭,將乾糧還給了我,同時說著我不懂的話。她端起煮好的食物走進洞去了。我聽見了小女孩低聲地對老人笑著說話的聲音。我站著,猶豫了一下,將乾糧放在地上,就和同伴們走開了。

  六時集合。我們的帶隊同志宣佈,前線已於本月二十二號打響,我們已包圍敵人一個團和三個營,並繳獲了大批汽車、坦克和大炮,並宣佈,我們要去慰問的那個部隊,大概已經前進了,我們馬上出發,追上去!

  那麼,我們趕上第五次戰役了,這正是我們所渴望的。我們將與我們偉大的戰士們一道生活,並一道進軍……在興奮的心情中匆忙地吃完了晚飯。八點鐘整,車出發了。沿路都看見火燒的山和火燒的城鎮。大片大片的紅光燃燒著沉重的黑夜,有時可以嗅到焦糊的氣息。敵機的飛行也比我們過去行軍時頻繁。公路兩旁都是高大、緊密的樹林,車停下時,可以聽見林內布穀鳥的呼喚聲。

  在伊川與平原的中間,有一個三四十裡長的高原,那裡是敵人的空中封鎖線。我們看見有九顆照明彈分散地掛在前面的公路上。我們的車停住了,聽得到飛機盤旋的聲音。司機同志走下車來,他向前面張望了一下,低聲地說了句什麼,接著,就用堅定的語調對我們說:「同志們,掛燈了,鎮定一點就沒事!」他重新爬進了車廂。

  當離我們較近的三顆照明彈剛剛先後熄滅時,我們的車子迅速地沖出去。前面在照明彈下面的公路異常明亮。我們的車子飛馳。聽到了機槍的聲音。我們的車子飛馳。在緊張的心情中,我突然想起了司機同志們常常愛用的那句術語:「借光!借光!」

  夜半三時,車拐出公路,開進一個山溝中,道路狹小而崎嶇,車跳躍、顛簸著,進入到一座廣場,這應該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帶隊的同志跳下車去辦交涉去了。半小時後回來,他說,軍部已經遷移了,但離這裡並不遠,留在這裡的只有少數人員。我們就將裝慰問品的木箱從車上卸下。現在要將木箱搬走是不可能的,而如果就散放在地面上,白天就一定會成為敵機轟炸的目標。於是我們匍匐著或是跪在地上,因為沒有工具,用雙手挖掘著溪溝邊和山腳下的松泥和亂草,將那些木箱掩埋隱蔽好了。大家坐在地上等嚮導來領我們前進。在祖國,應該是溫暖的春夜,這裡卻還是這樣的寒冷。

  頭上是繁星的天空。寂靜中可以聽見隱約的隆隆的大炮聲。飛機的聲音也不時可以聽到。

  四點多鐘,嚮導來了,領我們上路,穿出峽溝走上公路時,天已黎明。有敵機正在我們頭頂上。突然,一個巨大的火球射向天空,一片耀目的紅光,接著是一聲震耳的巨響。我們怔了一下,即刻就明白了這是我們的高射炮在發炮。敵機很快就竄走了。

  愈走天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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