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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最可愛的人相處的日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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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多鐘,在警報的槍聲中我們的車熄燈停住了。幾乎是同時,四顆照明彈掛在我們的右上方。我們的車是裸露在明亮的照明彈的光亮下面,離我們很近的飛機的隆隆聲也聽到了。司機同志阻止了我們跳車的行動,將車迅速地向前沖去,在路旁一間茅屋的陰影下面停住了。我們從車上跳下,分散匍匐在附近的草溝中。 隆隆的機聲還在震響,我抬頭,看見了在我們頭頂上掠過的敵機的暗影,它徒然地搜尋著。五六分鐘後,照明彈先後滅了。我們上車時,司機同志問:「人不缺吧?」我們答覆他後,他說:「對,走吧,開燈幹!」我們的車又打亮了燈,輕快地在公路上行駛。 晨二時半,在一個村落前停住車。司機同志告訴我們,這是模範村,這裡每一家都有一個以上的勞動党黨員。 四月十七日 在××已經工作了五六天了。今天,我被分配到附近的一個野戰醫院去慰問傷病員。 下午六點半鐘出發。大月亮。我們同行的有六位同志,其中一位是嚮導。踏著月光下山,進入到一個大的峽谷中。殘破的村莊,大的林叢都已沉睡。峰巒的巨大的黑影沉重的壓著地面。小路兩旁都是高高的白楊樹,上面流走著輕微的風聲。月光斜照著這個寂靜的巨大的峽谷。沒有人會在這裡記起美麗的牧歌。峰巒的背後,襯映著紅色的火光,它提醒著我們,這裡是受難的朝鮮和戰鬥的朝鮮。 聽到了清脆的馬蹄聲。一個戰士——大概是通訊員,騎著一匹白馬越過我們前去。當他從我們身邊擦過的時候,他回頭,向我們揮一揮手。白馬飛馳,月光照著白馬和它的騎者,漸漸遠去了。 經過了一個大的沙灘,就穿出了峽谷。已到達了××火車站。時間已將近十點鐘了。這座車站,曾經一再遭受過敵機的轟炸。幾天以前,在它的周圍還有過一場大火。而在此刻,車站仍站立在廢墟間,並執行著任務。高高的搬運機的鋼線上,在運送著大包的什麼貨物。在地面上,有著一簇一簇的人群,有的人在肩負著沉重的大包緩緩前進。當我走近的時候,我看見她們全是朝鮮婦女,是在運送著從搬運機上卸下來的糧食。搬運機發出單調的吼聲,而婦女們因緊張的工作而沉默著。 一位朝鮮婦女在路邊休息。我走過去用雙手提了一下她身邊的那一大包糧食,那是如此沉重,使我要提起來感到有些困難。當我放下大包時,那位朝鮮婦女因我的吃力的姿態而露出了善良的笑容。 我們沿著鐵路線旁邊的公路繼續前進著。這是一個小小的平原。公路上不斷地有大卡車和大車來往著。公路兩旁的田地中,人們藉著月光在播種、耕耘。 我們聽見了火車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發出雄壯的長鳴,劃破寂靜,在空中久久地震盪著。這聲音在我們當然是很習慣的,但在朝鮮聽到,這還是第一次。它使我們感到了極大的驚喜。我們不自禁地發出歡呼向鐵道跑去。長長的列車轟響著,一個象徵似的在朝鮮國土上前進。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經過一片很大的廢墟。嚮導告訴我們,這裡原來是一個大的工廠和工人宿舍。現在工廠已被破壞,宿舍被炸毀。那些工人大都參加人民軍去了。那麼,那些現在拿著槍的工人們,將來他們會在這片廢墟上建立起他們新的工廠和新的宿舍來的!而現在,我們站在這一片蒙著月光的廣大的廢墟上面,不能不感到心情的沉重和悲憤。 午夜,到達了醫務所。我們走進一間有電燈的小屋子。被喚醒的醫務所的連指導員開始是用驚異的眼光看著這些夜半的來客。當嚮導和他簡單的談了幾句話以後,他就溫和地微笑著,緊緊地和我們握手,用低緩而誠懇的聲音說:「好,好。早就巴望你們來了。」接著,他就喊醒了睡在炕上的另外幾位同志。 無論我們怎樣推辭,連指導員和另外幾位同志還是堅決將他們睡的炕讓給了我們。並為我們換了被褥。那些被褥洗得很乾淨,但還是可以看到大片淡淡的血的印痕。那麼,這是我們的傷病員蓋過的了。 四月十八日 上午和連指導員談了一下醫務所的情況。這個所的任務是接受前方下來的傷病員,轉運回國去。他們有兩位醫生,十一位護士,十五位護理員(其中有八個是朝鮮女同志)。就目前的工作任務來說,人手是很不夠的。由於辛勞,工作人員中已經有十二個病倒了。他們的醫藥和必需的用具也都非常缺乏。 連指導員年約四十歲,是農民型的幹部,朴質而誠懇。在他的黝黑的臉上,經常有著溫和的、親切的微笑。他不大喜歡說話,回答問題的時候,也非常簡短。「當然,困難是有的,」他微笑著說,「但也是可以克服的——抗美援朝嘛!」他加上一句說。 是的,困難是可以克服的!他舉出了一些實際的例子:他們是怎樣用罐頭盒改做為便器,怎樣剪開自己的襯衫蒸煮後改做為繃帶……但他有意地沒有說到那基本原因,就是:人們的高度的服務精神和犧牲精神。我各方面探問後,知道他們每個人的睡眠一般不超過七小時,少的只有五小時。而工作卻幾乎是整天沒有休息。至於他們的犧牲精神,我只想舉出一個小例子:護理員王穎同志,半年前還是湖南一個女中的學生,平時算是比較膽小的,而有一回敵機對醫務所的轟炸中,她一次又一次地穿過密集的機關槍的火網,沖進烈火中,搶救出了八個重傷員。 連指導員領我們到門外去看了一下。醫務所的病室、辦公室和醫療室,就是散佈在這附近的民房。有一些輕傷的同志們散落地坐在他們各自的屋前曬太陽。護士和護理員們從這一個病室到那一個病室,肩挑著水桶,端著面盆或別的用具,忙碌地來來去去,工作著。 當我們回到房間的時候,那裡已經坐著好幾位傷病員同志。他們是聽說有「祖國來的人」特地來談談的。其中有一位是××師的營級參謀。當我們簡單地說明了慰問團到朝鮮的意義後,因為病弱,也因為激動,他用低沉的、微微戰抖的聲音說:「我們非常感激祖國人民對我們的支援和關懷。」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們只有更好地努力來報答這種支援和關懷。」 我們帶著非常大的興趣聽他們說著他們的戰鬥生活和戰鬥故事。有一些情況是我們已經知道了的,但由他們自己講出來,那就依然是親切而感人的。 我特別注意到一位姓劉的同志(我沒有聽清他的名字)。他是在漢江前線受傷的,是一個功臣。他講話很多,但因為說的是道地的遼東話,所以很難聽懂。好幾次,他提出來:「同志,你們看,什麼時候我們的飛機能夠出動呵?」當他離開的時候,他做了一個鬼臉,說:「他媽的,我看我趕不上五次戰役了。」夜間,醫務所的幾位負責同志、功臣、傷病員代表,和我們在一道開了一個座談會。 地點就在我們住的那間小屋裡,二十多個人把兩間相通的小房擠得滿滿的。有一些人就不得不坐在院子裡。因為怕空襲,房子的門窗都是用防空布遮得嚴嚴的,炕燒得極熱,房內悶得難受。但會始終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我們兩位同志介紹了國內一般抗美援朝運動開展的情況和生產建設的情況。他們一直用幾乎是貪婪的眼光注視著說話的人,常常發出滿意的驚歎聲和鼓掌聲。 醫務所的幾位功臣、傷病員代表和一位朝鮮女護理員都說了話。散會前,我們分送了帶來的一點簡單的禮物和紀念章。他們所表示的喜悅和感激是遠超過了那些禮物的份量,而他們尤其歡喜那個紀念章,我想,那該是因為紀念章上有著毛主席的像的原故。 四月十九日 早晨落著細雨。醫務所的同志領著我們去看傷病員。當我們走進第一間病室的時候,看見金貞子同志正在將兩束花插到當作花瓶用的罐頭盒中去。她起身,向我們微笑。我看著放在炕上的那兩束花:一束杏花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在這間簡陋、低矮的小屋裡,在我們的受傷的戰士的身邊,看見這兩束美麗的花,我是異常感動的。 室內有著濃厚的藥的氣息和血腥的氣息。炕上的五位重傷員同志都在熟睡。我們嚴肅、靜默地站著,看著這幾位同志:他們有的是被燃燒彈燒傷的,渾身紮著浸著血的繃帶,有的殘缺了四肢,有的胸部負傷……我們長久嚴肅、靜默地站在門前。我的情緒逐漸激動。一種強烈的對敵人的仇恨和一種強烈的奔赴戰鬥的欲望同時在我的心中激蕩著……一位靠近門邊的傷員同志突然醒來。他凝視著我們。 當他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後,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我們阻止了他。他氣喘著說:「同志,對……對不起啊,同志!」他的蒼白的、瘦削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沒有答覆我們對他的傷勢的詢問。他說:「辛苦了吧,同志。」他問「祖國人民好吧?」他問:「毛主席好吧?」我們回答了他。他的蒼白的臉上笑著,不斷地微微點動著頭。我有了眼淚。 我們走遍了所有的病室。面對著這些為了人民,為了祖國,為了崇高的信念,流了血,作了最大的奉獻的我們的最可愛的人,這些質樸、英勇的戰士,我是用了一種強大的力量,才按壓住自己的激動,而在他們面前保持平靜的態度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以充滿熱情的語調說著「祖國」。聽了他們的話,你就能夠更深刻的感覺到,什麼是祖國,什麼是祖國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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