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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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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是母親唯一的安慰和希望。我四歲時,一個春天的黃昏,跑著穿越馬路,被一輛急駛來的汽車撞倒,捲入了車下。坐在路旁乘涼的人很多,掀起了一陣驚呼聲。母親正在廚房裡,一聽到這消息就昏倒了。那次我僥倖只受了一點外傷。但母親從那以後就容易心悸、驚惶,精神上的創傷久久不能平復。當我在病中,特別容易感受到母親對我的溫暖的愛撫。但平時,母親對我的愛往往是無言的,有時甚至是以嚴厲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少年時是貪玩、頑皮的,有時母親忍不住責打我。但往往流淚的不是倔強的我,而是母親自己。母親常常含淚說:「娘是苦命人,只指望你成人爭一口氣,而你……」 母親的眼淚比她的責打更能觸動我的心,我仍倔強地沉默著,但對母親的憐愛,對自己過失的自責,由於傷了母親的心而引起的愧疚,這種種感情從我的心中升騰起來,我真想撲在母親懷裡大哭一場。 但也許我在幼小時就「不堪改造」吧,我的種種過失總還是一犯再犯。母親還常以「甘羅十二歲為丞相」一類的故事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類的古訓教育我。讀小學五年級時,我在一家報社的兒童副刊上登了兩篇稿件,得到了一個燒有我的名字的小茶壺做為獎品;讀初中時,我被學校選派參加全市講演比賽,得了第一名,獎品是一支帶有黑色劍鞘的七星劍。那個小茶壺被祖父常常捧在手中,而那支七星劍則由母親懸掛在床頭。當我將那兩件獎品拿回家時,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是微笑地看著,而她眼中有著淚光閃耀。可以想像,在母親喜悅的淚光中,是浮現著我的燦爛的前程,是夢想著有一天我真能成為「人上人」,同時也為她帶來一個幸福的暮年。 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是深愛著母親,朦朧地意識到母親的不幸和屈辱,這使我在有人談到母親時特別敏感、易怒。有一次,當我十一歲時,為什麼事和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少年爭鬧了起來。他鄙夷地說:「你爸爸不要你媽媽啵!」我奮力打了他一耳光,接著就拚命地和他扭打起來,聞聲而來的大人們費了好大的勁將我們拉開了。我帶著流血的嘴唇和被扯破的上衣回到家去。這場生死的決鬥就發生在我家後門口不遠,母親立即知道了。我一拉開門,她正在門邊守候著。她的臉色蒼白,一言不發。我也咬著嘴唇沉默著。母親俯下身來查看我的傷口,通過她扶著我的肩的手,我感到她全身都在戰慄…… 我進入初中以後,使母親失望的不僅是我依然還是那樣貪玩,大部分時間都奔跑在小足球場上,而且,漸漸地又有一種新的陰影蒙上她的心頭:那正是「一二·九」運動的前夕,由於幾個高年級的同學的影響,我參加了一個讀書會,接著又捲入了抗日救亡運動的浪潮中。學校當局向家長發出了警告。我的一些狂放的言論也使大人們驚駭。 母親為我很擔心,她好多次勸說我,要我少和「壞人」來往,要我專心讀書,都被我極不耐煩地用幾句簡短的話頂回去了;真是,怎麼能跟你說得清楚呢,最好別管這些事。危險麼?危險就是考驗,愛國無罪!母親往往只是深深歎一口氣。有兩次她似乎要發火了,但終於克制著自己:兒子已經是一個中學生,是不能隨便責駡的。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我的三個友人被捕了。那年暑假開始時,我接到了學校「默退」的通知單。我氣憤,而又不安:怎麼向家裡,特別是向母親交代呢?我知道,這會很傷她的心。通知單在我手中壓了三、四天,母親從我的神態中感覺到出了什麼事,幾次詢問我。實在拖不下去了,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將通知單拿給母親看,準備接受責備,或者,更糟的是,母親會大哭一場。 但意外地,母親反復地看了通知單後,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那下學期怎麼辦呢?」她甚至連望都沒有望我一眼。而且,那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她對我比平時更親切,在生活上對我照顧得更細心。但我發覺,她是突然憔悴了,話更少了,而且常常在做活當中停歇下來,失神地想著什麼。 那年秋季,我被祖父強迫送到幾十裡外的一個小鎮上的中學去繼續念書。離開武漢,離開我的友人們,離開家,離開母親,這使我很難過。那時抗日戰爭已經爆發了,古老的中國顯得年輕了起來。我所在的那個小鎮也失去了往日的那種閒逸和沉寂,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震盪著雄壯的歌聲,小街上常常走過舉著救亡團體旗幟的隊伍……我被彌漫在全國的那種巨大的熱情所感染,所鼓舞,所振奮,捲入到了那浪潮中,興奮地忙碌著。這雖是我初次離家,但很少有時間想到母親。只是當我偶而回到武漢,因為可以很快就見到母親而引起的喜悅總還是充滿了我的心胸,快近家時,就不自覺地半跑起來。 戰火逐漸地逼近了武漢,父親一家已經遷到四川的一個小縣裡。為了讓我能夠繼續求學,祖父決定讓我到四川去找父親。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我初中畢業後,隻身登上了西上的輪船。送我上船的是祖父。母親一連幾天忙著為我收拾行裝,縫補衣服,反反復複地叮嚀,要我好好聽父親的話,不要惹父親生氣,要我用功讀書,也要我好好注意身體,千萬不要和「壞人」來往……她的神情顯得淒傷、黯然,但沒有眼淚。她為我將行李提下樓,和家人們一齊送我到門口,看我坐上人力車。我走了好遠後,回頭看到她還站在門邊。我的心情沉重、紛亂,但沒有想到,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永別…… 武漢淪陷的前夕,祖父祖母和母親、叔嬸們逃難到廣西的一個小縣裡。我則去重慶念書。祖父每個月總要托人寫一封信來,有時寄我一雙布鞋或是一件毛線衣,我知道那是母親親手做的,一股暖流漫過我的心。有時還寄我一點錢,我知道逃難在異地,祖父維持一家的生活已經很艱難,我感到了那少數一點錢的重量。在每封信中,祖父總會談到母親的情況,說她很好,要我不要掛念。每次家信的到來,總是使我喜悅而又有點哀傷。但我很少及時覆信,有時甚至兩三個月不給家裡一點消息。 我正是在青春的激情中,我有許多友人;我有雖然窮困但是歡樂的生活;我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寫詩、演戲、開會、辦牆報……我往往決定當晚要為家裡寫一封信,卻又因為一點什麼事情耽誤了。 但我還是有時懷念母親。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我住在重慶近郊的鄉間,在一個落著細雨的夜裡,我寫了一首題名《母親》的詩,後來發表在和幾個友人合編的詩刊《詩墾地》的第一輯上。現在我已經找不到這首詩稿了,但還大致記得那後面的兩段: 母親, 只是因為深深地愛你,深深地愛著這一代 如你一樣的 被時代的車輪軋傷了的母親們,為了給你們帶來幸福的暮年,為了後來的母親們 不再有像你們一樣悲慘的歲月,我,無數的你們的孩子,都在用如石工一樣的手,一鑿一錘地敲打著 通向光明自由世界的路。 因而,我不能回到你的懷抱不能走上你希望我走的道路,不能戴上奴隸者的王冠而又將那光榮分給你,我不能呵! 母親 請信我: 當祖國的大地 掙斷了幾千年的鎖鏈,當故鄉的林間, 不再拴有敵人的戰馬,當你又跋涉著迢迢的路回到故居時, 我一定要隨著黎明的光去叩開故居的門, 我一定要跪倒在你的腳前求你:即使是一點頭的寬恕…… 一九四四年的冬季,日寇向湘、桂發動了一場攻勢,國民黨軍隊毫未進行抵抗就一瀉千里地敗退了。我接到信,知道祖父已帶著母親、叔嬸等從廣西逃了出來,計劃到貴州找我父親。我一面注意報紙上關於戰局的報道,一面期待著祖父、母親等的平安音訊。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十天、半個月都過去了,我沒有得到一點消息,而關於湘桂撤退中的混亂、悲慘的情況卻不時傳來。一個多月以後,我才接到祖父的信,他們丟掉了一切衣物,一直步行逃難,在半途,和母親、叔嬸等失散了,祖父歷盡千辛萬苦到貴州畢節找到了父親。他在信中問我母親是不是到了重慶,或是不是接到母親的信。但我哪裡知道母親的消息呢?我非常焦慮,但一籌莫展。 後來,和母親同行的叔嬸等也到了父親處。至於母親的下落,他們是這樣說的:在途中,母親就決定不去父親家,而要到重慶找我。母親的身體原來就虛弱,在兵荒馬亂、饑寒交迫的情況下,她得了重病,但每天還是掙扎著和叔父、嬸娘一同步行。 幾天以後,她終於支持不下去了,而當時又風傳敵人即將到達。母親不願拖累叔父和嬸娘,要他們先走。她摸出了一個金戒指要叔父帶給我。母親身邊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我中學講演得到的那件獎品:七星劍。她倚坐在一座破屋的牆邊,扶著七星劍,望著叔父、嬸娘等人在人群的洪流中漸漸走遠。那地點,是在貴州都勻附近。 竟是這樣的! 在異鄉的土地上,沒有一片遮蔽風雨的屋簷,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甚至沒有一張熟識的臉,眼前流過的是驚慌的逃難的人群,耳邊響著的是淒慘的呼喊聲,而敵人的鐵蹄隨時可到……我不能想像孤獨地倚坐在牆邊、扶著兒子的一件紀念品的病危的母親有著怎樣的心情;我不能想像那以後母親的遭遇。我的心沉重、悲痛,卻又暗暗地期待著,也許,母親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因為一點事,我短暫地停留在長江上游的一個小城裡。 八月十三號的晚上,傳來了敵人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頃刻間,全城一片歡騰,到處是鞭炮聲、歡呼聲、鑼鼓聲,我懷著狂熱的喜悅擠在人的洪流中走遍了全城。深夜,回到借住的友人家中,已經很疲累了,卻毫無睡意。八年!血與火,鬥爭與犧牲。我想到祖國的前途,想到很多人,很多事,也想到母親,呵,如果她還活著……在激動的心情中,我開始動筆寫第二首題名《母親》的長詩。我想通過母親的遭遇去暴露那個黑暗的舊社會,並寄託對光明的未來的追求。 後來,在一九四六年的春天,我回到了孕育了我的童年的故鄉。我去看了已經成為廢墟的故居的遺址,我在童年時嬉戲的大街上徘徊。對於過去,我引起了一些回憶,但無所留戀。 不久,一場新的戰爭又在這片國土上進行了。我的故鄉也就是我的生死場。武漢解放前夕,每夜都實行戒嚴。我常在深夜,站在小樓的窗前,凝望著在幽暗中的大城:空闊的大街,暗淡的路燈,沉重的黑影,一片寂靜。但有時走過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有時傳來一聲尖厲的「口令!」的喊聲,說明這座大城正在恐懼地戰慄。戰爭在百十裡外進行,在這裡,在表面的硬殼下面,地下火正在運行,燃燒……這座大城正急待毀滅也即將新生。我想到母親,我想,這是她過去所不能理解,不敢想像,但終究應該是她所期待的。從小樓的窗口,我守望著故鄉的土地,我感到母親與我同在,在沉寂和黑暗中,渴望著霹靂的春雷和壯麗的黎明…… 現在,又過去了二十多年,我自己也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沒有想到又會寫一篇有關母親的文章。在執筆時,一些久已淡忘的往事又湧上了心頭。我哀悼著母親,也追念著逝去的青春。我想,這將是我在文字上最後一次紀念母親了。我決不應該僅只是回顧過去。我還不是那樣蒼老,也並沒有失去希望。無論怎樣艱難,我是生活了過來;不管前程是怎樣的坎坷,我將一步一步走去,一如生我育我,在我身上寄託過深愛熱望的死者。那麼,你將永遠與我同在,母親! 1947年初稿 1979年12月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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