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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1)


  當我為了練練筆,立意寫幾篇往事回憶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題目是:《母親》。在同樣的題目下,我已經先後寫過兩首較長的詩,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一次是在一九四五年。但我還是想再寫下一點什麼。回顧幼年的生活,母親當然是常縈繞在我心間的一個人。母親去世已經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特別是近二十年中,我的生活充滿了變幻和波折,我也常在不同的情景中想起她。——好多年了,我不大寫什麼,近幾年來甚至完全拋開了筆,因而受到了親近的人的不滿和指責。這一次想寫幾篇往事的回憶,是對於關心我的人的一種回報,而在我自己,這也是艱難地再探步的嘗試。那麼,讓我把首篇奉獻給母親吧。

  在題名《母親》的第二首詩的開頭,我說過:

  我的母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
  坐在陰暗的小窗前的
  中國的可憐的母親們
  是沒有名字的。
  ……

  我的確不知道母親的名字。我問過我的長輩們,他們也都不知道。父親是應該知道的,如果母親真的有名字的話。但我沒有好問他。在過去的苦難的中國,在重重壓迫下的廣大的勞動婦女們,名字對她們也是奢侈品。她們還未成年時,大都叫什麼妹、什麼娃,或大丫頭、二丫頭之類,這不過是為了呼喚。當她們嫁出去以後,就變成了「孩子他娘」,在某種比較正規的情況下,就是××氏。如果她們有一個名字,也很難用上,等於沒有。我的母親,是這樣廣大的婦女中的一個。

  我也不清楚母親在來我們家之前的生活。只聽說她是出生於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大概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由「媒妁之言」嫁到我們家裡,那時還不到二十歲。我的祖父原也是鄉下的貧農,因為天災人禍,實在生活不下去,逃荒到漢口來,做過苦力,當過菜販,擺過煙攤,後來家境稍好一些了,開了一家小小的百貨店,也不算是怎麼寬裕。所以三個兒子中,只有我父親(他是長子)得到了在正規學校裡讀書的機會。由於他勤奮用功,在祖母的支持下,一直讀到了大學。

  另外兩個兒子就只不過在私塾混了幾年。母親嫁過來的時候,父親是大學生。那正是「五四」運動時期,像當時的許多青年學生一樣,父親是受到了時代潮流的影響的,對於這種包辦的婚姻,當然不會滿意,母親受到了冷淡、鄙夷,她當然也不會感到幸福。但她默默地承擔起她的命運。後來,大約當我四歲的時候,父親遺棄了我的母親,離家出走了。這對於母親是致命的一擊。她也還是只能默默地承擔起她的命運。她還年輕,不到二十五歲,帶著流血的心,低著頭站在陰暗的漫漫的歲月面前……

  父親另外成了家,也住在漢口。母親帶著我跟隨祖父祖母生活,一直到死,母親再也沒有和父親見過面。我的庶母有時倒來看看祖父祖母。母親對她是親切的。庶母不久就生了一個女孩,她後來有了一個職業,就將女孩送過來由母親撫育。母親接受了,而且對女孩異常慈愛,如同自己的孩子。我的三嬸(她和母親感情最好)感到很不平,我好幾次聽到她埋怨母親說:「你這是為什麼呵,還為她帶小孩?!你怕她還不享福!」母親總是即刻打斷她的話:「莫這樣說……」接著就淒涼地笑笑。

  由於父親的出走,祖父祖母對母親有一種歉疚的心情,對待她比對待另外兩個嬸娘要照顧些。家裡的別的人,對母親也是尊重的。母親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而她是極好強的,一言一行都非常注意。除了和兩個嬸娘外,在人前很少說話。在我的記憶中,她幾乎很少走出大門,我不記得她進過戲院和電影院。她和兩個嬸娘輪流做飯,洗衣,或是低著頭靜靜地坐在窗前做針線。窗外是大街,喧騰著市聲。

  在這個繁囂的大城市中,她的天地只是汙黑的廚房和破舊的小樓。她唯一的消遣就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地念著質地惡劣的石印的《珍珠塔》一類的彈詞書。——母親沒有上過學,不知道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依靠自學,能夠認識一點字。那些古老的悲歡離合的故事顯然深深地感動了她,有時候,我聽到她低低地哼唱了起來,聲調是那樣地悲涼。

  當我七、八歲時,已經略略地知事,三嬸娘和別的人,又不時在我面前責難我父親,這使我同情母親,而對父親有著反感。有時在三嬸或別的人半開玩笑的鼓動下,我就說出一些對父親不敬的話,如果母親聽到了,她總是用眼神或一個手勢阻止我,事後就背著人責備我:「這些話是你能說的?!你……」她的聲音梗塞了。

  當我不用心做功課時,母親常常說到父親過去是怎樣勤奮地讀書,深夜還坐在燈前。有一次,我匆匆地跑進房裡,母親正坐在打開的箱前收拾著衣物。她手裡拿著一張照片,當她發覺我跑近時,急忙地將照片塞進了箱底,但我已看到了那照片是父親的。——那麼,即使在那樣的處境中間,或者,正由於是在那樣的處境中間,母親對父親也還是有著感情,有著懷念……

  母親還有一個姐姐,年齡比她大不了兩三歲。她的婚姻也是不幸的,她的丈夫是農村的一個破落地主吧,不勞動,吃、喝、嫖、賭樣樣都來,而且常常虐待她。我的姨母往往窮困得無法開鍋。她有時就投奔到我家來,小住幾天。母親和她見面,兩人都異常歡喜和親熱。姨媽、母親和我都擠睡在一張大床上。一個深夜,我醒來,聽到她們在各自訴說著自己的遭遇。這一對不幸的姐妹都在嗚咽著,而又相互安慰。我緊閉著眼,不敢動彈,唯恐她們知道我是醒著。

  我已不記得她們說了一些什麼,但我將永遠不能忘記她們的談話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所留下的對於人世的淒涼而沉重的感覺。姨媽常常拉著我的手,輕言細語地叮嚀:「冠,你要好好讀書呵。你媽就只有指望你,你要替你媽爭一口氣呵。冠,你將來做了大事,我做姨媽的也光彩呵……」我總是默默地點著頭,而且暗地立誓要在將來做「大事」,為母親,也為姨媽。

  姨媽終於要回鄉下去了,兩姐妹都戀戀不捨,母親從箱底掏出一個小紙包,我知道那是母親積存下來的幾塊銀元,她塞到姨媽手裡。姨媽很不安地推辭著說:「你也難。」母親說:「我有吃有穿,你比我要難得多……」於是她倆都低聲地哭了起來,我站在一旁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像那些在悲慘的命運前感到痛苦、絕望的婦女一樣,母親是信佛的,從宗教裡面去尋找對自己不幸的解釋,而且尋求慰藉和渺茫的希望。母親在陰曆的初一、十五和春節期間,都吃齋。對於窮苦的人們,只要做得到,她從不吝嗇一點幫助。她這樣做,不能簡單地解釋為「修來生」。這裡有一顆善良的心在跳動:正因為自己的不幸,因而同情別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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