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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


  我依著看護的指示,穿過暗寂的長廊,停止在七號病房門口。叩門,沒有回聲。再叩,才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進來吧。」

  我看到了我所要看望的病人,她的病床靠近窗口。她似乎剛從微睡中醒來,看到我以後,流露出喜悅的眼光,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趕過去阻止了她,將在郊外采來的不知名的野花放在她床頭的小幾上,同時,在床邊坐下。

  病人微笑,說:「接到了我的信了吧?我知道你會來的。」聲音輕微,還有一點嘶啞。她看著小幾上的花,說:「拿過來,我看看。」

  我將花放在她手中。她微微抬頭嗅著,笑了,說:「多美麗的花!……真想到外面去走走呢。」

  我看了看這個不大的房間。牆壁白色。品字形地放著三張床。另外兩張,一張空著,另一張躺著一個中年婦人,她正熟睡。

  這是教會所辦的一家醫院,醫療設備還不算太壞,也比較安靜。

  醫院特有的藥物氣息,和寂靜、嚴肅,與房間耀眼的白色織成一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中,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裡的一切,連說話和笑,都有了別樣的意義。

  「我過去從來沒有住過醫院。這次也是同事們硬送我來的。我真住不慣。難受死了。」她喃喃地說。突然又問我:「你看我好些了嗎?」

  我點頭——我只能點頭。我看著她的披著長髮的瘦削的臉,在白色的枕頭上,更襯出了她臉色的蒼白。

  「我覺得我漸漸地好起來了……我下星期想出院。」我說,再好好休養一陣吧。我說,你是好多了,但現在還不適宜去講課。學校已經請了代課老師了,你急什麼呢……看到她的臉色沉了下去,我就住口了。

  她不肯說出經濟情況的困難。學校和朋友們為她湊了一筆錢,而現在,她還拖欠著相當大的住院費,所以她急著想出去。我也避免說起這個。朋友們也都窮困,雖然都在為她焦急,都在想辦法,但那力量終究是有限的。

  沉默。

  那邊床上的中年婦人醒來了,向著我們看。

  「她是什麼病?」我轉換了話題,悄悄地問。

  「一個企圖自殺的婦人。被救活了,神經還有一些不正常,常常突然地哭。」她低聲地說。

  「為什麼自殺?」

  「她原來是一個農民。丈夫被拉壯丁,死在戰場上。後來嫁給一個小商人,又被遺棄了。」

  「呵!」我想仔細看看那婦人,恰好她的臉又側向這邊,我遇見了她的敵意的眼光。

  「都是不幸的人呵!」我來看望的病人在歎息。「我流落了八年……躺在床上,真無聊。夜裡常常夢到母親,夢到故鄉。」我望向窗外。秋天的下午,天色陰沉。對面遠遠的山巒間,飄著淡淡的霧。

  「那些小學生們一定常常問,郁老師怎麼還不來上課?一定的。昨天還有兩個孩子來看我……我想,下星期我可以去上課了。」

  最後的那句話,她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的。顯然地,她希望我同意,那將是一種安慰,可以使她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好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想起剛才那個女護士向我說的她的病況,感到了心的悲涼。我勉強笑了笑,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

  她看著我,用那樣的眼光:少女眼中特有的光輝,病中特有的溫柔,而那當中又閃耀著淚珠。我感覺到,在我們無言的凝視中,生命流過。而那邊,那個曾經想自殺的婦人,突然從床上坐起,大哭起來了……

  1945年10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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