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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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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日子,我漂泊在貴州的一座小城裡。如貴州的其他的許多小城一樣,那座小城是荒涼而寒傖的。它座落在一個深谷中,四面都是荒禿的高峰。除了夏季,山上始終披著白雪,在有陽光的日子,閃爍著刺眼的光芒,美麗得如一篇童話。但小城的生活卻沉悶寂寞。就在那裡,我看到過好幾次苗女的歌舞。 那都是在僻靜的街上。黃昏時,三個或四個頭上高高地盤絞著英雄髻,胸前交叉著十字白布的赤腳的苗女,靜靜地走來了。吹響嗩呐。於是人們漸漸地圍緊過來。當一個小圈形成的時候,歌舞就開始了。一個中年苗婦吹著音色單調、有點悲涼的嗩呐,其他的苗女應合著節拍,唱著苗歌,搖擺地跳著。那歌聲和跳舞的步法都非常簡單,卻有一種動人的風格。 觀眾們,我是說,小城中的人物們,在灰色的冷淡的日子中,任何一點娛樂,甚至糾紛,都是他們的節日。當苗女們歌舞著的時候,他們鼓掌,叫嚷,高笑,說著輕薄的語句……苗女們,都健康而年輕,在戲謔的喧鬧中,她們紅臉,閃動著怯生的眼光。她們表演歌舞,在我的感覺上,有點生硬,缺少流暢的旋律。那原因非常明白,是由於她們此刻不是在她們的故鄉,在深山密林中間,在月光下面,在熊熊的篝火或情人的窗前,而是在小城的街上,在陌生的人們面前。她們表演歌舞,不是因為青春的強烈的歡樂,而是賣藝……歌舞完了。 吹嗩呐的苗婦,用一個布袋向觀眾收錢。其餘的少女們就站在一邊,低垂著頭,有著不自然的、羞怯的表情。但掏錢出來的觀眾很少,人們大都一轟散去了。這時候,我總是凝視著悲哀的、失望的苗婦的臉,從那上面,我讀出了使我深深感動的東西…… 前天,在一個幽靜美麗的晚會上,我聽到了一個老年的歌者的彈唱,他是新疆人,聽說是極受崇敬的有名的歌唱家。不知在什麼情況下面,他流落到這個喧鬧的、沒有綠色的城市中來了。他不懂漢語,卻穿了漢人的衣服。矮矮的健壯的身體,光著頭,臉上佈滿了深深的皺紋,白色的鬍鬚飄在胸前。在屏息的群眾面前,在金色的燭光的閃動中他開始了歌唱和彈奏。我不知道那長長的、類似琵琶的樂器叫什麼名字,它發出輕微的,顫抖的聲音,配合著老年的歌者的低沉的歌唱。 這古樸的音樂是蒼涼的,有著大沙漠的氣息。琴聲漸漸變得響亮,老人也放高了歌聲。音樂中燃燒著青春的火焰,生命的歡樂。老人歌唱,微仰著頭,眯著眼睛,面部的表情非常嚴肅,燭光在上面跳動。當歌聲放大的時候,老人臉上流露著微笑。他是在歌聲中記起了什麼,懷念著什麼?……他的在燭光中微笑著的臉上,突然映著淚珠。老人微笑,歌唱,彈琴,眼淚緩緩地滴落。 歌聲和琴聲停止了,一片大的寂靜。接著,是狂熱的掌聲……在上面,我記述了兩件事情:苗女的歌舞和一位新疆老人的彈唱。這兩種不同的表演,所引起的我的某一種感觸是一致的:這種古樸的野生的藝術,使我想往大沙漠、大草原、深山、原始森林……和活動在那裡面的人民的強力,歡樂。而另一面,我感到,這種古樸、野生的藝術,一當它離開了它的故土,也就同時失去了光澤。表演者自己也因而有他們的悲哀。於是,我們看到了苗女們的羞怯,苗婦的愁苦面容和老年的歌者的眼淚…… 1945年4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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