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卓 > 七星劍 | 上頁 下頁
生活的美和生活的愛


  ——關於《雪》和《雨濛濛的黎明》

  我在好幾年前寫的一篇介紹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短文中,曾經這樣說過:他的作品在情節上幾乎沒有波瀾壯闊的開展,人物的個性生動但缺乏深厚的社會內容。一般說來,他的作品沒有深刻地反映現實,也沒有強大的思想力量。不過,他所追求的原也不是這些。他表現的往往只是一種情調,一種氣氛,一種微妙的情緒,企圖從這中間去體現性格的美和生活的美。

  現在,我來談談《雪》和《雨濛濛的黎明》,這是很能代表他的風格的兩個短篇。

  兩篇都是以衛國戰爭為背景,寫的都是人生中一次偶然的邂逅而引起的心靈的顫動,一個朦朧的愛情故事。

  《雪》的簡單情節是:海軍中尉波塔波夫從醫院裡養傷出來返回部隊的途中,繞道回到了他的家鄉。他想去看看在戰爭最艱苦的時刻也還常常想念著的小鎮和有著一個小花園的他的住宅,想去看看常常想念著的父親。但是,一下火車,他就聽說父親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去世了。從莫斯科疏散來的一位青年歌唱家和她的女兒住在他家裡。在沉重的悲痛的心情中,他感到自己回來得太晚了,而且感到他曾經那麼熟悉和那麼想念的市鎮,似乎對他都有些生疏了。

  在蒼茫的暮色和輕輕飄飛的雪花中,他慢慢地朝著家宅的方向走去。一想到跟他和他父親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住在他父親的房子裡,他心裡就覺得很難受。他決定不進裡面去,只在古老的涼亭裡站一會兒。他摘下帽子,憑依在欄杆上,望著在暮色中的寂靜的小花園。他覺得眉膀上有誰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見了一個頭上纏著一條頭巾、面容蒼白的莊重的少婦,她的雙頰上有雪花在融化著。他猜到了這就是那個女歌唱家。她柔和地說:「進屋來吧,不要著涼了。」

  她拉著他的手,穿過已打掃乾淨的小徑,向屋裡走去。不久前在醫院裡他曾寫信給父親,告知他可能回家一趟,並回憶和想像著屋裡的情景。現在,他發覺,一切都如他預期看到的那樣:鋼琴上仍舊擺著從前的樂譜;同樣的黃色的蠟燭照亮著他父親的小書房……他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糾纏著,仿佛生活在一個影影綽綽、卻很真切的夢境裡。後來,他看到了那一封自己最近寫給父親、顯然已被女歌唱家拆看的信,在感動的心情中明白了一切。女歌唱家那樣親切地接待了他。

  那一夜,書房裡的躺椅當作了他的床鋪。他睡不著。他原來不想進到屋子裡來,而現在他感到在這屋子裡的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每一分鐘都捨不得白白過去。他從門底下看見了隔壁房間的一縷光線,聽到了翻書頁的沙沙聲——顯然是那位女歌唱家在看書。他猜想她不睡是為了到時候就喚醒他,好讓他趕上黎明五點鐘的火車。穿過晨光中的市鎮,她將他送到了車站。

  在第二遍鈴響以後,他們才告別。「給我來信,」她說,「我們現在差不多成親戚了,是不是?」幾天後,她果然收到海軍中尉從途中寫來的信,告白了他對她的感情。信的最後說:「如果一切事情結果都很順利,你願意要我的生命的話,我的生命當然就屬￿你。」

  我們再來看看《雨濛濛的黎明》。

  養好了傷,從醫院出來的軍官庫茲明,在乘船去某地休養的中途,一個落著細雨的夜間,來到一個小鎮上,為的是把同病室一位軍官托自己轉交的一封信送給他的妻子。庫茲明雇了一輛馬車從碼頭來到一所帶小閣樓的屋前,敲醒了沉睡的門。受信者是一位年輕的婦人,一雙既深邃又帶點兒朦朧的眼睛閃耀著光輝。她將那麼珍重地轉交來的信沒有看就隨手放在了鋼琴上。而且說:「您別生氣。有郵局,也有電報局,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麻煩您。」

  庫茲明從那位同病室的軍官交給他這一封信時的鄭重態度和所說的幾句話中,知道那位軍官是如何深戀著他的妻子。而他從這位少婦對待這封來信的冷漠神情和不滿的語句中,感到這中間是存在著某種悲劇:她並不愛她的丈夫,對她的丈夫沒有相應的感情。他對少婦說,特為送信來並不算什麼麻煩,相反,這倒挺好。少婦問:「為什麼?」他的臉紅了。當少婦又一次追問他時,他沉思著回答說:「怎麼對您說呢?……一切好的東西,總是在身旁一閃就過去了。」

  於是他敘說了在人生的長途上,一些轉瞬間一閃而過,但一生都會記得的情景。「在我的一生中,我永遠期待著有像這樣意外而又單純的事情。每當我找到它,我就覺得幸福。幸福的感覺不長久,可是常有。」年輕的婦人問他:「現在也是這樣麼?」他回答:「是的。」但他無法說清他此刻的幸福的感覺。他看著少婦,心裡想,要不是有同病室的那位軍官,他就絕不離開這座小城到任何地方去了,他就會留下來直到假期結束,懷著激動的心情來生活,由於有這位可愛的、此刻顯得非常感傷的女人生活在近旁。

  黎明在雨濛濛中來到了。他們像古時那樣,在臨出門前默坐了一會。女主人送他到碼頭。他現在就要同這位素不相識卻又這樣親近的女人告別。他的心都緊縮了。難道說在這時候,在這一分鐘,一切都將成為往事,無論在他的或她的生命中,都只成為一個沉重的回憶麼?他吻了她伸過來的手。當他抬起頭來,少婦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楚,好像是兩個字:「徒然……」。船在雨濛濛的黎明中開動,愈走愈遠了。

  在這樣簡短的敘述中,是無法傳達出原作那種幽美的抒情的格調和氣氛的。但我們可以看出,這兩個短篇(都是以衛國戰爭為背景,男主角都是在戰爭中受傷的軍官),並沒有去反映嚴酷的鬥爭現實,沒有去刻畫英勇的戰鬥者的形象,卻講了這麼兩個近乎愛情的故事——這樣的作品有什麼積極的意義呢?它是不是沖淡了戰爭的嚴峻的現實,歪曲了戰鬥者的形象呢?

  作者在本質上是一位抒情詩人,他有著一顆柔和的心。在這兩個短篇裡,他沒有寫到戰爭的苦難和嚴酷,寫到英勇的鬥爭。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到的,他所探求和企圖表現的是一種情調,一種氣氛,一種微妙的情緒,從這中間去體現性格的美和生活的美。應該承認,作者相當成功地達到了他的意圖。我們讀完這兩篇小說時,也引起心靈的顫動,激發了對生活的愛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雪》中的那位女歌唱家,在拆看了海軍中尉給他父親的信以後思索著,說不定哪一天一個沉著勇敢的人,從前線到來,一看到他房子裡住著一些陌生人,各種東西都和他預期的不一樣,他會難過的。她因而依照信中所說的佈置和安排了一切。這是體現著對戰士的崇敬的感情。海軍中尉歸來後,從她對待他的親切的安慰和照顧中,從她為他所佈置的一切中,看到了一顆美好的心靈,因而使他滋生了一種感情和想像。

  女歌唱家在海軍中尉歸來之前,有時候仔細端詳著寫字臺上的他的照片,並且思緒萬端地皺了皺眉頭,覺得在她不遂心的婚事以前,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可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呢?她見到海軍中尉後,問他記不記得?海軍中尉承認他也有這樣的感覺,接著他又說:「不,我不記得了。」然而,在他離開以後寫給女歌唱家的信中,寫著:「我們在什麼地方相遇過,我當然沒有忘記。但是我覺得在家裡不願意談起那件事。」

  於是,他說到了一九二七年秋天在克裡米亞海邊,他遇到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的情景。「那位姑娘就是你。我不會弄錯的……那時候我心中想道:一個可以使我一生毀滅,或者使我得到幸福的女子,從我身旁走過去了。我覺得我可以對那個女子愛到神魂顛倒的地步。我祝福她的每一個腳步,她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個微笑。我那時就知道,不惜任何犧牲,我一定得找到你不可……人生對我是仁慈的,我又見到了你。」他說得如此懇切。然而,女歌唱家讀完信以後,喃喃自語:「我的天哪!我平生從來沒有到過克裡米亞,從來沒有!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值得把真情告訴他,讓他失望,或者使我自己失望嗎?」

  那麼,他們以前究竟見過面嗎?誰能說清呢!我們記得賈寶玉和林黛玉初次見面時,兩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在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的。」這是由於氣質相近,由於一種愉悅的感情波動所引起的心靈感應,它是微妙的,但並不是神秘的。

  《雨濛濛的黎明》中的那位軍官庫茲明,是一位富有感情的人。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一直還過著獨身生活,當他受傷後躺在醫院裡時,同病室的所有的人都接到過信,但沒有人寫信給他。他躺著,想像著自己戰後未來的生活,那一定會是幸福的,不尋常的。現在當他傷癒後去休養的旅途中,在雨濛濛的夜間,一輛馬車把他拖到一所帶閣樓的小屋裡,面對著一個可愛的,然而因為不幸的婚姻而有些感傷的少婦,有了一種異樣的,而又使他感到幸福的感情。可以說那是一種朦朧的愛。

  他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或是輕佻的麼?不,無論是那位海軍中尉還是軍官庫茲明,都並不是真正地沉入了愛情的淤渦中。海軍中尉少年時在克裡米亞海邊偶然見到一位姑娘,狂熱地愛上了她,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愛情。那只是剛剛走向生活的少年對愛的嚮往,也就是對美好事物的嚮往。他認為現在的女歌唱家就是當年的那位姑娘,事實上並不如此,然而他是真實地這樣想的。因為在女歌唱家身上,他看到了一顆美好的心靈,因而也寄託了愛的嚮往。

  他的美麗的夢想是他少年時的夢想的繼續和發展。正是由於這樣,才使得他不自覺地將當年的那位姑娘與現在的女歌唱家聯繫了起來。軍官庫茲明對那位少婦的朦朧的愛的感情,則是由於他從戰場、醫院來到了一個如此寧靜的和平環境中,面對著如此可親的而又感傷的少婦,而他是一向珍惜那些在他身邊一閃而過的美好的事物的,他的朦朧的愛的感情,事實上是對和平的生活的珍惜,對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愛。

  我們的解釋並沒有能夠真正說清他們的那種微妙的感情。有時候,人的複雜的感情真也是難以說清的。但是,我們卻能夠體會。因為,不妨冒昧地說,雖然情況不同和性質不同,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過這樣或那樣的微妙的感情。在托爾斯泰、契訶夫、屠格涅夫、莫泊桑以及許多文學大師的作品中,也接觸過和描寫過這一類的微妙的感情。

  杜勃羅留波夫曾經說過,沒有詩人,人類「許許多多美妙的感情與高尚的願望,都會被我們遺忘」。我覺得巴烏斯托夫斯基在這兩個短篇中所描寫的那種微妙的感情也可以說是「美妙」的。它可以激發我們對生活的愛,對美好事物的愛,而且能培養我們對生活的感情的敏銳性和豐富性。它們並不是單純的愛情故事。這當是這兩篇小說為許多讀者喜愛的原因。

  那位海軍中尉是單純而熱情的,那位女歌唱家對他也有著相應的感情(她說:我何必使他失望,或者使我自己失望呢?)。他們的邂逅可能是他們真正戀愛的序曲。而軍官庫茲明已四十多歲了,閱歷豐富一些;那位少婦則是深沉的。而且,她的丈夫是他同病室的戰友。因而,他不會向她傾吐感情,她也不會接受他的感情(她說,或者他以為她是這樣說:徒然……)。

  他們的邂逅好像是飄泊在人生海洋上的兩隻小船,偶然相遇又離開了,留下了一點懷念,一點回憶。《雪》多一點溫暖和亮色。《雨濛濛的黎明》則漂浮著淡淡的惆悵。兩篇都是美麗的,而《雨濛濛的黎明》更美一些:在人的感受上,美好事物的失去或對美好事物的嚮往,比美好事物的獲得,要更美一些,因為它更激動人心。

  要表現和傳達這樣微妙的感情是不容易的。巴烏斯托夫斯基在這方面有著非凡的才能。他並沒有細緻地去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沒有寫到感情產生和發展的過程。他只是寫出那氣氛,那情調,讓你沉入了進去,因而也就體驗到了人物的心情。而且,對人物的經歷和身世也寫得極少,甚至沒有寫。他只是順便提到了女歌唱家曾有過不遂心的婚事;他只是寫到那位少婦對待她丈夫那麼鄭重地帶來的信的冷淡態度,因而我們想到她的婚姻是不幸的。什麼原因我們卻無從知道。作者也無意讓我們知道,因為作品的重點並不在這方面。在別的小說中可能是缺點的東西,在這兩篇小說中卻是優點。也許只有在朦朧的色調當中才能更好地烘托那微妙的感情。主要的是依靠讀者的體驗和想像,容許讀者有體驗和想像的餘地。

  當然,在這兩位軍官身上都有著巴烏斯托夫斯基自己的影子,他自己沒有那樣的感情是不可能表現那樣的感情的。而且,可能他將他們「詩化」了,將過多的想像和自己的氣質放在了人物的身上。但作者是以真誠的態度擁抱了他的人物,沉浸到了他所創造的天地中去,作者的情緒和描寫的對象溶化在一起,作品雖然有些「詩化」了,卻還是有著生活的實感。

  巴烏斯托夫斯基是有著獨特風格的作家,他有著他的喜愛,他的憧憬。他懷著柔和的心在生活中去追求美和發現美,在他的標準和他能達到的範圍之內。他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沒有為我們帶來時代的豐碑,生活的浪濤。他是一個(如同他說蘇聯作家普裡什文那樣)「被釘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詩人」,他為讀者獻出了許多美麗的花朵,那上面的晶瑩的露珠是他的生活的愛的淚珠。

  有許多作家的作品使我們在激動的心情中對生活產生了沉思。而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作品——如這裡介紹的《雪》和《雨濛濛的黎明》,則使我們的心靈輕輕顫動,使我們在愉悅的心情中激發了對生活的愛,認識到生活中的美。他的作品受到許多讀者的喜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1982年5月1日鄂城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