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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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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海中撈取到一顆巨大的珍珠,對於一個采珠人來說,應該是最大的幸運了。那難道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麼?然而,斯坦倍克卻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印地安人奇諾,偶然撈到一顆真正的「稀世寶珠」,他和他的一家並沒有得到幸福,卻引來了種種不幸和災難,承受著驚惶、悲痛甚至死亡。珍珠是從大海中撈出來的,他寧可將它再扔回大海——也許大海是珍珠最好的藏身之所。他寧願沒有得到過珍珠,回復到原來貧困然而平靜的生活中去,然而過去的生活已經破碎了。 這是用詩的調子講述的一個激動人心的故事,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 漁夫奇諾既年輕又結實,黑紅的頭髮覆在棕色的前額上。他的眼睛熱情、兇猛而又明亮。鬍子又稀又粗。他的妻子胡安娜,黑眼睛好像一雙亮晶晶的小星星,是一個順從、愉快而又有耐心的女人。然而她有著鐵的意志,幾乎比她的丈夫還能耐勞和挨餓。再加上一個幼小的嬰兒(他們叫他小狗子),就組成了他們的家了。他們住在墨西哥的一個海灣邊。生活是貧困的,然而奇諾的心中有著一支溫暖的「家庭之歌」——奇諾是印地安人,印地安民族曾經是偉大的作曲者,凡是他們看見、想到、做過或聽到的東西都變成了歌曲。 故事是從一個黎明開始的。這是像其他的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又是一個特別美好的早晨。然而這一天開始就為奇諾夫婦帶來了不幸。他們的睡在搖籃中的嬰兒被一隻蠍子咬了,那是可以致命的。母親胡安娜用古老的方法進行了搶救:用口去吮吸傷口,好將毒液吸出來。他們還是不能放心,又抱著孩子到城裡去求助於一個白人醫生,卻受到了羞辱,由於拿不出更多的錢而被拒之於門外。 接著,他們似乎交了好運。當他們出海打撈珍珠時,奇諾在水底發現一個非常大的珠母,在那嘴唇似的肌肉裡,一道陰森森的閃光,隨即貝殼就閉上了。他的心急劇地跳動,慢吞吞地用力把那珠母揪了下來。上到船上後,他心中強烈地震響著「可能有的珍珠之歌」,然而又潛在地顫動著「可能失望之歌」。妻子胡安娜看出了丈夫的激動,也感染到丈夫的激動,屏住了呼吸望著珠母,然後輕輕地說:「剖開它!」 那是一顆曲線完美的巨大的「稀世寶珠」。 而當他們在狂喜的心情中望向嬰兒時,發覺那肩頭上的紅腫正在消散。 奇諾把頭向後一仰,號叫了起來。他的眼睛往上翻轉,他大喊大叫,身體挺得筆直。 一個新的命運開始了。 在珍珠的耀眼的光芒中,他想到的、看到的是什麼呢? 他對圍聚在他茅舍裡的鄰居們說:「我們要舉行婚禮——在教堂裡。」「我們要買新衣服。」接著,他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奢望:「一支槍,也許,一支來複槍。」最後,他說:「我兒子要上學……他會有知識,而通過他我們也會有知識。我們就會得到自由。」最樸素的要求,也是最高的願望。他在巨大的幸福前幾乎昏眩了,幾乎不相信那可能實現。而且,他一輩子也沒有一下子說過這麼多話,於是,他害怕起來了,正如一個說「我想要」而又沒有信心的人那樣。 而他沒有想到的是,真正值得他害怕的是在另外一方面。他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漁村和鄰近的城裡,都隨著「稀世寶珠」的發現在跳動和震顫了。他沒有想到的是,各式各樣的人都對他發生了興趣,每個人都跟他的珍珠發生了關係。當他在珍珠的光輝中訴說著自己的夢想時,那「稀世寶珠」也進入了每個人的夢想。只有一個人妨礙著大家,而那個人就是他——奇諾。他因此變成了每個人的敵人。 他的破舊的茅舍光臨了高貴的客人。首先來的是頭髮花白的神父,他說的好像是一些祝福的話,但在奇諾的耳朵裡,邪惡的歌和珍珠的音樂尖聲地對唱著。後來的是醫生——早晨拒絕為小狗子看病,現在主動地來了,對孩子的健康表現得那麼關心,說蠍子螫傷將會產生怎樣嚴重的後果。於是從皮包裡取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和一個膠囊讓孩子吞下。這些藥的作用在於使已經好了的小狗子痙攣,嘔吐,以便於他過一小時後再來治好他。看,這條小命是他救活的! 在城裡的那些收購珠寶的商人們,雖然有著各自的店鋪,事實上都是為同一個大老闆經營。他們進行了周密的安排,期待著奇諾的到來。當那顆「稀世寶珠」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內心在發抖,卻以輕蔑的語調議論著,說它「又大又笨,至多只能算是一個希奇的玩意兒」,想用低得只能算是搶掠的價格收買它。 而在黑夜,就來了偷盜的人,搶劫的人。在一次搏鬥中,奇諾受到了重重的一擊,他的前額破裂了。在另一次搏鬥中,他失手殺死了對手。現在他成了一個殺人犯了。 胡安娜首先敏感到了珍珠帶給他們的不是幸福而是災難。「這東西是邪惡的……這顆珍珠就像樁罪惡,它會把我們毀掉的……我們把它扔回到海裡去吧!」 但奇諾不願意。 他其實並不是不知道,他們的這個種族幾百年來是受到那個神父、醫生所代表的種族的侵略、掠奪、欺騙……而且,就在他的同族人中,他也看到了貪婪的眼睛。 他也同意他哥哥說的話:「你反抗的不是那些收買珍珠的人,而是整個制度,整個生活方式。因此,我替你擔心。」所以,他自己說:「我害怕所有的人。」 然而,當妻子背著他,在夜半想將珍珠扔回到海裡去時,他趕去憤怒地奪回了。 不僅僅因為珍珠是他唯一的機會,他在珍珠的柔和的光輝中看到了希望和幸福,看到了兒子的未來;而且也因為一種鬱結的仇恨正在他心裡滋長。他感到豺狼的包圍,兀鷹的盤旋。他要鬥爭下去,「我是一個男人」,屈服是可恥的。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那比我的生命還要重大……這顆珍珠已成了我的靈魂,如果我放棄它,我就要失去我的靈魂。」 而且,他的茅屋,那為他們一家遮蔽風雨的破敗的茅屋,被人放火燒毀了。他的小船,他們一家賴以為生的古老的小船,被人砸壞了。在矮樹叢裡還躺著一個死人,那是他殺死的。 他將被認為是殺人犯而受刑。每一條道路都被切斷了。 他只有在黑夜中走向了新的途程,和他的忠實的、溫順的、堅強的妻子胡安娜;和他們的親愛的頭生兒小狗子。他們將走向一個大城去出賣珍珠,勿寧說,去尋找他們的命運。 那座大城會是他們的天堂嗎,或者,那是另一座煉獄?我們不知道。因為,他們並沒有到達。通向新的命運的道路是艱難的,他們在草原和山叢中小心翼翼地走著,不願留下一點足印,但追蹤的人還是緊隨在後面。三個獵戶正像追獵野獸似地追獵他們。 兩天以後,在金黃色的遲暮時分,奇諾和胡安娜歸來了。他們並排走著。胡安娜把她的披風像個口袋一樣扛在肩上,那裡面有一小包軟綿綿、沉甸甸的東西,那是小狗子的屍體,他被追蹤者槍殺了。而奇諾殺死了那三個追蹤者。現在他的胳臂上掛著一支來複槍。 在圍聚著的人群的緊張、驚奇的眼光中,他們沉著、莊嚴地走著,像是悲哀的神,又像是復仇的神。他們走過他們的被燒光的茅屋的廢墟,連看也沒有看它一眼。他們來到海邊,站住了。奇諾放下來複槍,用微微發抖的手在衣服裡掏摸出珍珠,那醜陋的、灰黯的,像一個毒瘤的珍珠,他聽到了珍珠的走了調的、瘋狂的音樂。他慢慢地轉向胡安娜,把珍珠向她遞出去。肩扛著小屍體的胡安娜向他凝視著,柔和地說,「不,你。」 於是奇諾把胳臂往後一甩,使盡力氣把珍珠扔了出去。在可愛的綠水的深處,珍珠的音樂越來越低,逐漸消失了。但故事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音樂卻還在激蕩……曲線完美的、有著柔和的光輝的珍珠是醜陋的麼?不,醜陋的是通過珍珠所映照出來的那種壓榨、貪婪、欺騙、掠奪……醜陋的是那些人的思想感情。 不是珍珠是邪惡的,而是人是邪惡的,而是社會制度是邪惡的。正是在那樣的社會制度下孕育出、滋生著那樣的人。 奇諾鬥爭過,他失敗了。他的四周包圍著豺狼,他的頭上盤旋著兀鷹。無論他個人怎樣勇敢,無論他有著怎樣的鬥爭的決心,他是不能不失敗的。 殺死了那三個追蹤者,他原是可以走向那個大城的。而他沒有去。因為他已失去了他的兒子,那是他的愛,他的希望和未來。他不能用使他犧牲了兒子的珍珠去換取他自己的幸福。而且,他也應當認識到了,珍珠可能為他帶來更大的災禍。他和他的妻子帶著兒子的屍體回到了故土。當著眾人將珍珠扔回到大海,這樣來表示他的深重的悲痛和仇恨。 他曾經說過,放棄了珍珠他就會失去靈魂。現在他自己將珍珠扔進大海中去了,他並沒有失去靈魂,相反的,他的靈魂得到了鍛煉和提高。 他的夢想和願望只有一項實現了:他得到了一支來複槍,那是從追蹤者手中搶來的,那是殺死了他的兒子的兇器,現在是在他的手中了。在實際上那沒有很大的作用,然而可以將那看作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象徵和啟示。 作者在小說的引言中說:「如果這個故事是個寓言,也許各人都會從裡面領會他自己的意義,也以自己的生活體驗去讀它。」是的,可以將它看作是一個寓言。然而,作者並不是編造一個故事來說明一個生活道理。這原是一個流傳在印地安人中的故事,作者加以改造和豐富了。人物各有著自己的血肉和性格,生活場景是真實的,文筆生動、細膩,充滿了感情和詩意。 作者是從現實生活出發的,但又不是飄浮於生活的表面,而是將生活提到了寓言的,或者說,哲學的高度。對照一下我們的某些「主題先行」的作品看看,是不難受到啟發的。約翰·斯坦倍克(J.E.Steinbeck,1902—1968)是與海明威、福克納等齊名的現代美國作家。 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在四十年代就翻譯了過來。另外,《相持》、《月亮下落》、《人與鼠》、《前進的客車》、《紅馬駒》等長短篇小說,也都早已有過譯本。不知為什麼,近幾年來卻很少介紹他的作品。 其實,我以為,比起海明威、福克納來,他在我們是更可親的。他在年輕時長期過著流浪生活,從事過多種職業。他常常以勞動人民的生活為題材,表現了他們的善良的品質,歌頌了他們求生的反抗和鬥爭。斯坦倍克並沒有一個明確的世界觀,然而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暴露者和抗議者,對勞動人民有著同情和愛。從《珍珠》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這個著名的中篇也可以算是文藝瑰寶中的一顆珍珠。 1982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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