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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1)


  我時時感到有一點悲哀和寂寞:難道我只能沉湎於這樣的夢境麼?對於我,這終究是一個紀念,一次偶爾到來的柔情,是生命中的一段痕跡。

  ——題記

  那年秋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者的來信。信輾轉傳到我手中時,離發信的日子已有一個多月了。信的開頭是直呼我的名字,說在什麼地方讀過我的詩,從什麼人那裡聽到過一些關於我的事,想和我通通信。說這可能是有些冒昧的,特別是一個女孩子這樣做。「如果你不願意,那當然也可以。」信的末尾署名是汝佳。

  這封信立刻在我的一群比較接近的同學中傳閱了,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可能是什麼熟人和我開玩笑;或者,雖有那麼一個人為我寫信,卻並不一定真是女孩子;即使從字跡上看來可能是一個女孩子吧,誰又敢打賭她不是一個麻子或跛子呢?結論是:讓這封來歷可疑的信見鬼去吧!

  但我終於背著人回了一封短信,這是由於好奇,也由於年輕人的虛榮心。信發出後,我並沒有認真等待回信,因為我也懷疑,也許真的是什麼人在和我開玩笑的。

  不久以後,卻得到了覆信,說是不知道我轉了學,因為好久沒有得到我的答覆,以為我是不願意和她通信。現在她感到了一種喜悅,「讓我們成為把情誼浮在水上的朋友吧」。

  我們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了。

  在開頭的幾封信中,我們相互簡單地介紹了一些自己的情況,又彼此想像對方是怎樣的人。我描繪的她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喜愛文藝,有些憂鬱,常穿黑色或天藍色的衣衫……」回信說,我的想像都錯了,只能打零分。「聽著,我對你的想像要準確得多:個子不高,寫一點詩,歡喜打球,經常唱歌,戲演得不壞,很活躍,很熱情,很驕傲……」我只得承認,她的想像基本上是不錯的,只是說得太好了一些。後來我知道,她其實是從一個我的熟人那裡聽來的。那個人是我在震環中學時的同學,她……但我必須帶住,否則,就會引出另外一段回憶了。

  但為什麼不告訴我直接的通信地址,而要郵轉呢?而且汝佳顯然只是一個化名。答覆是:暫時需要保密,到適當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的。

  是的,在我們的通信中,已漸漸滋生了親切的友誼,不像開始那樣矜持和造作了。

  我們相互告知了一些自己的生活情況。

  郊外,是一所教會學校。在全國澎湃的抗日熱潮中,那是一個荒涼的孤島。一群年輕的女孩子被關閉在那裡,念書,唱聖詩,做禮拜,連讀文藝作品都只能是偷偷地。寂寞,而又悒鬱、苦悶,她有那麼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喜愛文藝,有時也練習著寫一點什麼。她們都有所想往,有所追求,渴望著飛出這個狹小的籠,飛得遠遠的,向北方……但那是不容易的,有兩個同學還沒有走出校門就被抓回來了。日子像深山裡的一條小溪,就這樣靜靜地流走了。

  海棠溪,這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其實那是一個連樹木也很少的單調的郊野,在北原南岸。我所在的中學就在那附近的一個小山坡上。幾座破敗的瓦屋就是我們的教室和宿舍。這學校在北原的學生中是以「自由」聞名的。流行在學生中間的有一首歌謠,其中的一句是:「吊兒朗當,不怕校方。」我轉學到這裡來,是因為被以前中學「默退」以後,實在無路可走。而這所中學,除了問我有沒有足夠的學費外,沒有通過別的任何手續(即使是形式上的轉學考試)就收容了我。

  這是一個什麼烏七八糟的學校呀!教室、宿舍這麼壞,教師這麼差勁,學生中有地主的兒子,暴發戶的姑娘,有流氓,有特務,大多是考不取較好的中學而不得不來的,還有不少是被別的學校開除後轉學來的。開初,我感到很大的苦悶和寂寞,懷念著母校和那裡的友人。但不久,發現了幾個可以談談的同學,後來又發現了幾個,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集體,這個集體以它的活躍、狂放,使別的同學側目而視,當然也引起了學校當局的注意。定期的牆報貼出來了,文藝晚會舉行了,一個歌詠隊成立了,「黃河大合唱」的雄壯的歌聲在山坡和小叢林中迴響,那當中又往往夾雜著憂鬱的「海韶」的歌。

  那一年的春天,皖南事變發生,北原在一片白色恐怖中。

  我曾經不得不離校出走,後來又回校,度過19歲的生日以後不久,就畢業了。

  我只報考了一所大學——震環大學。原因是在那裡的學生中有幾個我雖然才認識不久但已經很親密的寫詩的友人,而且我們正在籌辦一個詩刊《詩墾地》。我的投考落第了。這使我很失望。友人們設法為我在這個學校裡謀得了一個小辦事員的位置。在辦公時間以外我除了參與詩刊的編輯工作,就只是和友人們在石橋上散步,在沙灘下曬太陽……但還是受到了注意。只短短的幾個月,就被辭退了,我記得那正是1941年的最後一天,那個老氣橫秋的官僚校長將我找到他的辦公室去,用十足的官腔指責了我幾句,迫令我立即離職離校。

  大學在北原的對岸,嘉陵江邊,那地方叫「黃桷樹鎮」。後來,我在送給兩個友人(他們是南川和趙志誠,在下面即將談到的)的一首詩中曾經寫過:

  那個小小的臨著嘉陵江的市鎮生長在那裡的記憶在我的心裡埋得這樣的深

  真的,當時正是我生命的春天,在那裡度過了美好的時日,那是短暫的,有如一個夢境。

  當然被迫離開那裡時,痛苦和哀傷尖銳地折磨著我。我心神不定地在重慶流浪了一陣,卻意外地又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剛創辦的劇團邀約我參加,而那個劇團在北原,就在震環大學對岸。於是我又回到了那裡,我又可以經常與震環大學的友人們接近了。

  我和汝佳(讓我就用她最初對我用的名字稱呼她吧)的通信繼續著。我將我的生活情況,我的心情都告知她,我的信總是寫得那樣匆忙,因而潦草、零亂,我將她作為我的最親密的一個友人,或者說,一個親人。她也將她的一切都告知我,而且對我是那樣關切。在我的動盪不安的生活中,這是一種大的溫暖和安慰。和我的信相反,她的信寫得整潔、清秀,文筆也是美麗動人的,和她最初的信比起來,簡直不像是出於同一個人的手筆。在短短的一年多的通信中,她已經成長、成熟了。

  在她的來信中,有時附著一些小玩意。現在還記得起的,一次是用一張小紙包著幾朵藍色的花,在紙面上她寫著:「又來了在我年輕時候的春天,這是昨天黃昏我去田野上散步時摘來的幾朵不知名的花」。另一次,她用透明的紙疊成了幾個小小的書簽,每個裡面夾著一片小小的柏樹葉子,皮面上寫著幾行纖細的字,一個上面寫的是:「文學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還有一個上面寫的是這樣幾句話:「一個永遠尋找的靈魂死在門外,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而黑色的門關著……」我知道這是從《畫夢錄》中摘錄下來的。

  還有一次,她抄了幾頁日記給我,她是那樣的寂寞、憂鬱而又熱切地尋求、期待著什麼,寫得極為美麗,像一首哀婉、動人的歌。她在信中說,要我將這幾頁日記看後就燒毀,但我保留下來了。後來她提出將我們的通信各自寄回本人看看。在將原信寄回時,她將那幾頁日記扣下了:「不准你留著。」

  當然,我將我每一首發表的詩都寄給她看。在讀了我的一首題名《母親》的詩後,她說:「我的母親也有著相似于你的母親的遭遇。她現在一個人在雲南,我已經將這首詩寄給她看,而且告訴她,我有著和寫這首詩的人同樣的心情。」

  她也沒有考取大學,在家裡閑住著。第二年的夏初,當我在北原一個劇團混著的時候,她來信說可能到北原來。我表示了期望。後來不久,我接到了她一封信:「在寫這幾行的時刻,我和你同在這個小鎮上。」但她不想和我見面,所說的原意我記不真切了,大致是說一個美麗的夢就這樣讓它保留著吧。

  「但如果機緣使我們不能不見到,那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以後,我還是將像過去那樣常給你信,你不必回我,當然,你也不可能回我。」看著信封,的確是在北原發出的,但沒有留下地址。我感到一些悵惘,但也喜歡這種浪漫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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