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
我告知哈媽要琴兒來的話,又囑咐她預備屋子,便同興兒趕了車子進城。興兒喜的嘴都閉不上,告訴我說:「我我我就是喜歡進城的。」 「這次回來,你就不喜歡進城啦。」我笑向他說。 興兒回過頭來看一看我,紅了臉道:「少爺,你就就就會拿我開玩笑!」 「能教人家拿你開玩笑,那你才有好日子過呢。人的本事,就在能使人家哭,或是能使人家笑。人生的意味,也全在哭裡頭或是在笑裡頭找出來的。要哭要笑才算過日子,不然,就是不痛不癢地挨時間。」 他聽過想了半天道:「少爺。」 「怎麼的了?」 「你的話,我我全不懂。」 「那是你的造化。話是因為要求同情才講的,就是要把我的心,借話去碰你的心,把我心裡的喜怒哀樂碰射到你的心裡去。若你同享了我的喜樂,那我的喜樂就增加了;你若分擔了我的哀怒,那我的哀怒就減少了。所以,你若全懂了,那是我的造化;全不懂,那是你的造化。懂錯了,那是我們倆都沒有造化。」 他聽完呆了半天道:「少爺。」 「又怎麼的了?」 「你越說,我我越不懂!」 「越不懂,越是你有造化,你若是連『趙錢孫李』都不懂,那麼,你連作大總統的造化都有啦。」 興兒不再理我,只是急急地打著騾兒跑。我對他說:「興兒,你把騾兒打壞了,咱們今天可別想回來。」 「你你還回來嗎?」 「我不回來,誰把琴兒送到園裡去?」 他聽完吃了一驚,急問道:「那麼,你你你你不不不教我回來了嗎?」 「琴兒留在山上,你留在城裡。」 「留在城裡!作作作什麼?」 「看貓。」 「看貓!」 「以前是琴兒看,琴兒走了該你看。」 他直瞪了半天眼,忽然笑道:「咱們把貓帶到山上去,那不可以麼?」 「那可以。」 「那麼,我我就也也可以住在山上啦。」 「那也可以。」 我們倆講著閒話,不久便到城裡的住宅。一進門張媽便驚惶地報告我說:「你可曉得周家的小姐跳了海啦!」 「你怎麼曉得的?」我問她。 「今日早晨周家四處找人,說是周小姐失了蹤啦。後來他們在海邊上看見海上漂流著一條白狐披肩,認明了是周小姐的,才知道她跳了海。」 我聽了狂喜道:「那條披肩會從西海流到北海來,好的很!」 張媽聽了,兩眼露出驚異、不解、鄙夷的意思看著我道:「你這個人果真是瘋了,人家死了,你不難過,倒說是好的很!」 「我並不是說她死得好,我是說那條披肩流得好。」是我分辯的話。 「人死了,你還去稱讚那條披肩!」張媽把頭一扭這樣說。 「人死了,我就不去稱讚那條披肩啦。」 「那麼,人沒死,還活著不成。」 「沒死,自然是活著。」我就把玉君前後的情形都報告他們,並說要琴兒到西山住的話。張媽和琴兒聽了都喜歡的了不得。 張媽笑道:「我說,那樣標緻的人,是不會不鬧故事就死的!那樣容易地死了,豈不是枉費天工嗎?」 「張媽,你幾時學的哲學?」我問她。 「哎喲,什麼哲學,我是不懂,我是說她是我們少爺……」 「怎麼樣?」我插問她。 「……病裡都不忘的一個人哪。」她說了抿著嘴笑。琴兒同興兒也在一旁擠眼笑。 我不理會張媽,轉向琴兒道:「你可願到西山去!」 「我也不傻,怎麼不願去,我就是喜歡到西山去哪!」琴兒眉飛色舞地這樣說。 我看了看興兒,又回過頭來對琴兒說:「興兒就是喜歡到城裡來,你就是喜歡到西山去。以後讓你們倆都遂心願,興兒住城裡,你住西山。」 琴兒聽了先是張了嘴,後來又骨朵著嘴,及到開了嘴要講話的時候,興兒對她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出去了。張媽又要講話時,我說是我的肚子餓了,教她快預備飯。 大家吃過午飯,我囑咐琴兒收拾行李,興兒預備車子,又告訴他們我到北海邊走一趟就回來。 「那條披肩早教旁人撈了去啦!」是張媽奚落我的話。 「我不是去找披肩,是去找菱君。」 「找菱君!跑到海邊上去找嗎?」她不信服我,所以這樣說。 「她們姊妹兩個,都是與海有關係的,所以要到海邊上才找得到的。」 說完我一個人出了門,一鼓氣走到北海邊。四下瞭望一回,卻不見菱君,很失望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歎氣,恍惚聽到一陣細小的飲泣之聲。我穿過幾個石洞,走到一塊前面對海,背後三面圍石的石子渦裡,看見菱君長伸著身子,懷向下躺著,兩隻小手擁著臉腮,面對著海,哽咽地哭。我跑過去蹲在她的身旁,叫她道:「菱君。」 她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看見是我,更哭的凶了,嗚咽的聲音告訴我道:「姐姐跳海了!」 「海是跳過,人卻沒死。」 「沒死?」她站了起來,半信半疑地問我道:「真的嗎?」 「我幾時騙過你。」 「在哪裡?」 「在我家裡。」 她聽了兩眼的笑光從一層淚射照出來,往前一跳,撲在我身上,抱住我的脖子說:「好先生!領我看姐姐去。」 「看不得,在西山園子裡呢。來往要三四個鐘頭,你不怕你娘找你嗎?」 「我一天不回家,她也不找我。」 「可憐的小流氓!跟我來罷。」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