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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打開一條生路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毛詩

  破壞與創造,歷史就在這悲劇與喜劇演奏中延續其生命,撫摸著傷痕,謹慎其步伐,冒著危險向前開路。

  二次世界大戰造成普遍的悲劇,整個世界在痛定思痛中摸索著它的前途,此時也正需要一點喜劇的幽默性、諷刺力,讓人類恢復他們平時的理智,然後靈機一閃,在笑的淚光中看出前途一線生路,以赴湯蹈火的精神奔趨之,乃得死裡求生,逢凶化吉。

  今日整個世界的杌隉不安,聯合國會議席上利害的衝突,三次大戰暗影的偷襲,都在說明著一件事:我們需要聯合起人類的智力來開創一種新文化去處理這個新世界。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是譬如,它真的死亡了:帝國主義的死亡,獨裁政體的死亡,資本主義與殖民政策也都在死亡中,因而從那些主義與政策發展出來的文化必然的也有日暮途窮之悲。我們在這裡就要一點自我諷刺力與超己的幽默性去撞自己的喪鐘,埋葬起過去的陳腐,從新抖擻起精神作這個時代的人。

  從我們自己看,這問題便更顯然。為什麼一切的事實都與我們期望的相反?我們祈禱和平而內戰降臨,我們需要建設而破壞不已,我們要求政治的清明而昏霧四合,我們要求的是溫飽,是健康,是振作,而實現的是貧乏,是饑饉,是疾病,是頹唐。造成這些事實的原因是什麼?人口過多?兵災之餘?政府低能?種種切切,指不勝屈。無疑地這都是原因,卻都是表面的,而真正的原因卻深藏在每一個人的靈魂裡,責任應負在每一個人的雙肩上,它是整個文化的衰落,歷史走上了絕路,我們面臨著危亡。

  然而我們卻不能走回頭路,回顧是墳墓,我們也不能停止在危機上,停止是崩潰。我們只有前面一條路。不錯,看,那前邊滿是荊棘與虎狼,崩灘與危岸,然而我們卻只有前進的一條路。我們得鼓起全身的力量,像母親從大火中搶救孩子的勇敢,在萬死一生中去打開一條生命之路,來挽救我們國家的危亡。

  「無內憂外患者國恒亡」。這也正告訴我們過去史跡的光榮正是患難的賜予。是過去的人在千鈞一髮的危勢中拯救了自己;在踏著死亡開闢出生路,在舊文化的潰爛中培育出新蕾。過去的人創造了他們的歷史,今天則是我們的責任。

  今日的文藝,不在歌詠過去,那是前人做過的事;也不是把玩現在,那是承平時代文人的幸運。我們卻是艱苦的,時代畀予我們的責任,我們無法避開這艱辛的工作,我們得參加那開闢生活的一群同向前進。在一切的腐爛中去培植一顆新種子,以眼淚與汗水去撫育它的生長,以自身的毀滅與暴亡去維護它的花果,——那就是我們日夜所祈禱的一個新文化的來臨。從它,將發育成一種新人生觀,從新人生觀造成我們的新國民;也從它,將滋育出的一種人類相處的新道理,新方式,來應付這個「天涯若比鄰」的新時代。

  這裡就需要一種博大的風格,解放自身的桎梏,從個人到國家、到世界。我們要身受整個人類的痛苦,領略整個人類的欲望,文藝也正是最直接的媒介。借著它的感應性,我們不獨可以瞭解一個民族的歷史、風俗、生活與性格;我們還可以心領神會地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參加他們的宴會與歌舞,共感他們的愛好與憎惡,同情他們的憂樂與企求。瞭解力的放大,不也就是同情心的放大嗎?

  我們不獨借文藝瞭解旁人,且必因瞭解旁人而更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地位與自己的文藝。這不獨是取人之長補己之短,而實是一種融會貫通,從取精用宏中培育一種奇異的花葩。它將放射出異常的光彩,因為它以世界之大為園地,以人類的憂樂為土壤,以人類的智慧為雨露。

  前面說過我們不歌詠過去,但卻不是遺忘過去。相反地,我們必憑藉過去的文化以培育將來的文化,必憑藉自己的文化以吸收人家的文化。只要這粒種子有不可遏止的生機,有自身生長的能力,過去的文化縱使是敗葉落花也可吸取為養料,化腐朽為神奇。這就全靠那點創新的勁兒。不錯,文藝不就是人類自古迄今從未斷絕過的一種向上性,一種要求完美的心理,一種無時無刻不在創新的努力下與不屈服中閃耀出的片片靈光?

  我們願意本著這種信心去作幾個開闢生路的工人。我們不願躲避艱險。因為這是我們的自擇。我們不作任何其它的工具,因為我們已經答應文藝了;文藝是我們的工具,我們也是文藝的工具,我們不要求任何報償,因為工作本身的艱苦就是我們的報償。我們若要求饒恕的話,只要求這責任的本身能夠原諒我們的過分或不及。

  三十五年十月,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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