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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果


  熙攘的朝市過去了,菜場中滿地零散著青菜的枯葉,雞鴨的落毛,魚的鱗片,熱鬧後的冷落。

  一隻黃狗用前爪按著塊肉骨頭在那裡啃。

  太陽已將近午了。

  惲太太提著半籃青菜,露著自己瘦弱的身影走出菜場。在菜場西頭排列著一堆堆水果攤子。鮮豔清香的水果攤後坐著落牙的老太婆,用麻繩慢吞吞地納著枇杷葉形的鞋底;或是穿著新藍布褲褂的壯丁,口裡銜支香煙,眯細了眼睛斜視行人,忖度那些衣服襤褸的再也不敢走近他的水果攤。惲太太望著那些驕傲的水果出了一回神,然後怯生生地走到一個小女孩的水果攤前。

  「幾文一斤?」她拾起一個嬌嫩圓潤的黃果在手中試著分量。

  「八十塊。」那小女孩子眼也不抬。

  「買一個呢?」

  「四十。」

  惲太太輕輕地把黃果放還原處,紅著臉默默地走開。

  她踽踽的走向回家的路上,愈走愈感不安起來。她答應過昆生——她的第三個剛滿四歲的男孩子,買菜回來,給他帶幾個黃果。這不能算是不慣孩子,在抗戰時期,教授的子女已漸漸入不起學校,哪能吃水果呢!不過這次是因為孩子病了,發燒半月總不退,醫生說是營養不足,能多吃點牛奶與水果才好。所以她才答應了孩子的要求。至於牛奶,她兩日前打聽過,一天一磅每月一千元,那就當然不考慮了。

  「這並不是我不肯買。」她為自己解釋著。「實在太貴了。」前天剛到半月,只剩下四百元了。若不謹慎著用,這後半月菜錢便無著落。誰知昨天添了一擔炭會那樣貴,一千一百元!幸好光生把乙種《辭源》賣了八百元,添著買了炭。也好,這可燒一個月,誰知下月又貴多少?……今天星期日,兩個大的從學校回來,餓虎似的,不能不添點菜。手中只剩下十五元了,如何能買得起黃果?而且……

  「不想也罷了,」她抑制自己說,「也許這可賣點旁的東西,那時再買黃果給昆生。」

  金色日光中跳躍著飛塵,空氣中飄蕩著遠近的汽車喇叭的尖叫。一個髒孩子吮著食指,瞪著餓眼,瞅著一個賣餌𩠃的小攤。

  「我不會讓孩子這樣髒。」惲太太意識地想。「可是昆生問我要黃果呢?我只說買不起,……但孩子是不會瞭解的……惲先生常說『抗戰時期,我們應當吃苦。窮得買不起東西,自然可以節省物資。』話是不錯……」

  「儂瞎掉眼睛,硬往汽車上撞?撞壞了儂賣孩子也賠勿給。」她耳邊一個上海司機的聲音。她猛一驚醒,才知道自己走到一邊路下面。眼前是一輛一九四一式的「瞟一刻」。她移步走上邊路,原來是在一家新開張的揚州飯館門前,玻璃窗裡陳列著海參,魚翅,蕪窩,鮑魚之類,都是山珍海錯,在戰時不易得的異品,而這些也就表示了這館子的高貴與傲慢;館子的大門開處,冒出一群材料考究穿起卻總是哪裡不妥的新洋服,這群洋服上面插著幾頸為酒肉漲紅了的面目,一望便知為抗戰中的新興階級了。這一群中有幾隻肥手噙著牙籤剔牙齒,神情渺茫地走入那部停放在門前的「瞟一刻」。她在他們的睥睨中瘦縮著身子走過去。心裡還在想著惲先生常說的什麼戰時食用的限制,節省下物品供給前方將士那一類近代國家在戰時的措施。

  她轉入一條小巷,一進口一隻小豬從她身邊竄過去了,幾乎碰在她身上。抬眼望見自己的家門,她心中忽感到一陣沉重,像塊石頭壓在胸坎上。她怕看見生病的昆生從那雙發燒的大眼裡透出失望的小小心靈!她踱到自己門口,放下菜籃正抬手要去敲門,忽聽院子裡孩子在嚷:

  「媽媽還不回來,我真餓了,午飯我要吃一斤肉。」這是大兒怡的聲音。接著又是二女昭的聲音:

  「昆生,你乖,等一會媽媽就回來,一定帶兩個圓圓的大黃果給你。」

  她的手慢慢縮回來,低下頭望那菜籃子,豆芽菜,黃牙白,還有兩方豆腐,一根細蔥,蓬蓬松松的不滿半籃子。她不知為什麼怕進自己的家門,默默地倚在門旁,對著一街冷靜,呆望那菜上的水珠,在陽光中閃耀著有如滴滴淚痕。

  [附記]此稿寫於三十三年春天,那時教育界的生活已開始入於無法支持之階段,當時以故未即發表,今雖後時,然以物價與收入相比,情形與二年前之今日相去猶不甚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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