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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島上的故事


  小孩時在海岸上拾貝殼,入水捉飛蟹,在岩石下摸魚撈蝦;倦了便坐在一帶沙城子安放著古老的鐵炮上,向著那綿延數百里的島嶼作夢,幻想一些仙女或英雄的故事。在夕陽壓山的時候,古紅的晚霞照常把這些島嶼染成淺絳,變成深紫,而海上的雲煙又每使這些島嶼掩映出沒,忽隱忽現。也許是這個理由,在航海術還未發達的古史時代,那些同小孩一般幼稚的心靈,稱這一帶島嶼為海上神山,可望而不可及。

  在這一帶島嶼中,那些較大的幾個,不知自何年代起始,已疏疏落落地住著漁民。但大多數的小島上,還在保存著原始的洪荒狀態,除了密茂的棒莽中藏著野獸昆蟲,和在黃昏時偶而有幾隻海鷗在其上空翱翔外,從未印過人類的足跡。

  抗戰的情緒隨著敵人的炮火燃燒於我國的沿海線,如烽火一般的熾烈。而這一帶沿海的島嶼也便成一般血性青年出沒之地,島上渾沌的漁民從此也燃燒起星星的愛國熱情。敵人在盤踞其中最大的一個——長山島——之後,又掠奪民間的漁船,向其餘群島中進行其所謂「肅清工作」。

  武誠有一隻新船,這是他五年辛苦賺得的一個驕傲。全新的楸木船板,漆上一層桐油,透出一種嬌嫩的淡黃色澤。刀魚一般的瘦俏船身在深綠的海面上劃來劃去,每穿過鄰家灰黃色的舊船群中,有如一位少女經過一群老太婆跟前的驕矜。

  在島上,誰家有一隻新漁船,就如在國際間誰造了一條新主力艦一樣的惹人妒嫉的注意。因此,武誠的新船——他一生的希望,也是他一家四口的生命線——便為敵人所徵發了。

  十幾個面目猙獰的敵人架著兩架機關槍、一門小鋼炮,佔有了武誠的新船。他們駛往周圍的島嶼去屠殺中國青年,而幫助他們駕船的是武誠。這只新船所給予武誠的希望變成了災害,驕傲變成了恥辱!

  一天,在一個鄰近的小小荒島的沙灘上,敵人看見有一堆柴灰,他們下了船,在岸邊一帶的叢岩中,發現了藏著一隻小船,於是敵人便搜索前進。不久,樹林中透出槍聲,接著是敵人機關槍的密響。約有半個時辰以後,槍聲稀疏了,終至於全島入於一片死滅的沉靜。

  樹林中走出敵人的隊形,兩個敵兵扛著一隻敵屍,還有兩個架著一個女學生裝束的中國青年。她左臂受了傷,血洇著半截衣袖,她的短髮為汗洗貼在前額上。因為她已經受了傷,敵人就沒有綁起她的手。

  一行來到海邊,那鼻子下橫抹一把牙刷的敵人小隊長,就在海岸的沙灘上開了軍事法庭。他用一口生澀而帶有東三省的口音審問那青年女子道:

  「你,什麼人?」

  「中華民國的國民。」那女子用右手把額上的頭髮往後一掃,揚著臉向空中作答。

  小隊長鼻下的牙刷掀了一掀,又問道:

  「你,什麼名字?」

  「中國女兒。」

  小隊長赤出牙來,向他周圍擎著槍刺對那女學生作衝鋒姿勢的敵兵莫奈何的笑了一笑。

  「你,在這裡作什麼?」小隊長理著他的黑牙刷問。

  「偵察敵人的行動,喚醒島上的居民。」

  「你們,共總多少人?」

  「四萬萬五千萬。」

  小隊長的小胡掀動了幾次,有大發雷霆之勢。忽然他變了笑容,挺著胸脯,走近那個女學生作諂笑道:

  「你,很美。」說著他伸出手來去摸那女子的左腮。此時她的兩腮已為怒火燒得豔紅。「拍」的一聲,那女子的右手已打在小隊長的左腮上。

  小隊長用手撫著他那發燒的腮向後退了兩步。兩眼發出兇暴的光芒,下令要他的兵士剝那女子的衣服。敵兵的槍刺向前合圍,冷不防,就在此時,那女子向敵人的槍刺上猛力一撞,她利用敵人的武器與方法,剖腹自殺了!

  在敵人守著敵屍垂頭喪氣的回程中,武誠一面搖著櫓,一面回想方才這一幕悲壯的短劇。那女子一副驕傲的神情,她的答話的勇敢,危難時那種急智的自殺,都活現在他眼前。他從前只認為說書唱戲才會有的事情,於今他親眼看見了。對於敵人,他心裡本藏有說不出的厭恨,可是,畏懼使他變成怯懦,怯懦使他變成無恥!他真沒有想到:一個赤手空拳的女子可以那般的威武。那個耳光打的有多響,多痛快!這給他一種驚訝,一種羡慕,那女子死的幹淨利落,更使他崇拜。他從未崇拜過什麼。只記得在海神娘娘廟會時,聽過「打漁殺家」那出戲後,他曾對於那個叫什麼蕭恩的同他的女兒桂英有過那麼一種感想。那時他只覺得他願意同他們一樣,或可說是,他願意跟他們一塊兒報仇,也願意跟他們一塊兒逃走。那是他還在小孩子的時候,現在早忘了。不知怎地,這女子又使他想起那件事來,因為在此刻他又有了那同樣的感想。

  敵兵上岸後已是晚飯時候,漁村中已疏疏落落地出現了燈火。他知道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妹妹都在等他回家吃晚飯。可是,他不想回家,更不覺得饑餓。他心裡好似有塊石頭壓著,壓得他發悶。這股悶勁像似在心裡亂撞,要找出路,可是他又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坐在沙灘一塊岩石上,一手托著腮,對著那小小的荒島出神,一動也不動的好像羅丹所雕的那個《思想者》。

  灰色的海面上起了一層夕霧,那小小荒島上的樹木岩石漸漸地混合為一片黑影,又漸漸為昏霧籠罩,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此時只有海濤拍岸,卷著砂礫澌澌的流動之聲。他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好久,直到下弦的半月,清淒的走出遼闊的海面,周圍的島嶼才又現露出輪廓,那座小島也在蒼蒼茫茫之中出現了。他此時心裡清明了許多,在微茫的月色照著一片無底的寂寞中,他找到了他那顆純潔的心要他作的一件事。

  他跳上船,輕快的搖著櫓,直撲那小小的荒島而去。在船攏岸時,他的心在突突亂跳。他並不怕什麼危險,只是一種奇異的感覺襲擊著他,這感覺的生疏與奇幻使他如在夢中行事一般,可是他有一種清楚的目的與堅決的力量。

  他上岸後,白天那一齣悲劇的情節更清晰生動的在他眼前重演。他走去那岩石圍著的一片幽靜的沙灘上,看到那女子的屍首,側身臥在那裡,頭無力的枕著右腕。茫茫的月色照在岩石、沙灘上,返射出點點的微光,一切的光又凝射在她那冷白如雪的臉上,一種靜肅與沉默,藏著神秘的莊嚴。武誠不自覺的跪到她身邊。他低頭凝視了一回,又不自覺的伸出微顫的手去撫一下她露在短袖外的左臂,光滑而冰冷。他知道她已死了。他慢慢地立起身來,垂頭站了一回,返身到船上取過一把斧頭,在就近的樹林中找到一段幽靜的隙地,用斧頭匆匆地掘成一個坑。

  他回到她身邊,躬下身去把她抱起來,他的心不知怎地跳得那樣厲害。他雖是二十三歲了,卻從未接觸過女子的身體。她那清俊的面龐柔順的倒在他的臂彎裡,他心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可是,她已死了!只有她那蓬亂的短髮在夜風中絲絲飄揚,這是她惟一能動的部分。

  他將她輕輕地放下土坑中。當他往她身上放第一把土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悲哀使他忽又停止了。他感到他將與這個可怖的美麗的物像永訣了。他遲疑,他心痛,可是他必須埋葬她。於是他放上了第一把土,但那月色浸著的雪白清輝的面龐,他怎樣也不忍得往上揚土。他想了一回,去到周圍折了一些松枝與冬青,回頭蓋在她的面上,然後他狠心把全屍埋上了。

  這工作是完了,可是他心裡反感到異常的沉重。來的時候,為了一種奇異的目的,他心裡動盪著憧憬與力量。現在冷月荒墳,一切都是死的寂寞,他從未感到這樣深的悲哀。他呆呆地站在墳前,兩滴大淚流在他那粗糙的腮上,忽然一句話湧上了他的口頭。

  「我替你報仇。」這句話一出口,他感到輕鬆了。他知道這樣一定安慰了死者,他可不知道這樣也救了他自己。他心裡又動盪著一種憧憬與力量,同時他全身的筋肉都緊張起來。

  他不再遲疑,不再留戀,返身跳上船,急急地駛回自己的島上。此時斜月將墜,海面上閃閃的光輝已變成一抹銀灰色的平面。這是東方放出的白光,天將曉了。

  此事發生的第三天晚上,武誠接到敵人的通知,他們明天又要出發。在後半夜,下弦的月仍舊照在沙灘上,只是月更消瘦,夜更微茫了。他站在船邊,向那小小的荒島悵望,他似乎在向那島上寂寞的孤墳遠遠地憑弔,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瘦削的臉上露出微笑。然後從胸中掏出一把鑿子來,跳上船拿了斧頭,在船舷剛接水面以上的地方——兩塊船板用油灰合縫處,他鑿開了八寸長一寸寬的一道長隙。又從他的破被裡撕下一塊棉絮,塞緊了那道長隙。他知道船載重以後,這條長隙會沉到水面以下,而棉絮抵禦水的沁入能到半個時辰以上。他收拾好一切的痕跡以後,對著那小小的荒島又點了點頭。他感到十分疲倦,就坐在船頭沉沉入睡。

  太陽升起以後,海面上閃耀著千萬的金星。武誠為這強烈的光線照醒了。他探身掬取海水洗臉,看見一群小蝦揚揚得意而來。他回手拿起篙竿,遊戲的猛打下去,那群蝦隨著水花亂濺,又落到水裡,疾竄而去。他笑了一笑跳上岸,在沙灘上走來走去,不耐地等著敵人的光臨。

  還是前天那一隊,除掉死的一個,其餘的通來了。他們上了船,指示武誠出發的方向,是在那小小的荒島偏北更遠的一個島子。武誠明白,這是去搜索「她」的夥伴,他在心裡暗笑了。

  船正駛到海洋中,那棉花塞住的長隙已沁了水,船漸漸地沉重,武誠早已覺得出來,他只低頭緩緩地搖櫓,直至水快到船面,敵人才發覺了。

  「你的船漏水!」那個小隊長說,他還不曉得情形的嚴重。

  「我的是新船。」武誠仰著頭向空中作答,像「她」那驕傲的樣子。

  「不好!」那小隊長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忙揭起踏板一看,只見下面全是水。而船舷上一條長隙,水從那裡突突冒進。他明白這已無法堵塞,不到五分鐘船會沉下去的。小隊長慌了手腳,他望望那些敵兵,都為一種死的震恐釘住在那裡。

  「你,你是奸細!」小隊長掏出槍來對準武誠。

  「我是中華民國的國民。」武誠記著那女子的答話。

  「你們,共總多少人?」

  「四萬萬五千萬。」

  「拍」的一聲,那小隊長的槍響了。武誠覺得胸前一陣劇痛,手中的櫓掉了下來。在他向後傾倒的一刹那間,他看見他那一對年老的父母及年幼的妹妹在哭;他又看見那座荒墳裡的女子在笑。隨著這笑,他縹緲地飛向那小小的荒島。

  就在此時,那只滿載著敵人的漁船,連同他們架在船頭上的兩架機關槍、一門小鋼炮,漸漸下沉了。

  海上起了一個大漩渦,接著幾個敵兵在水面上掙扎,但這是在海洋中,離岸已太遠了。海上繼續的起了幾個小漩渦,就恢復了它無邊的沉靜,只有那些綿延的島嶼像似永久的浸在日光中。

  一九四三年四月,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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