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看見一群小仙人,穿著彩色的舞衣,正像學校遊藝會中時常見到的。他們愛嬌,活潑,敏慧,沒有一處不可愛。他們飛升了,升到月亮旁邊,隨手摘取晶瑩的葡萄來吃。那葡萄就是星星。再看小仙人們的面目,是蔣華、蔣自華、蔣宜華等等,個個可以叫出他們的姓名。

  他看見一個穿著青布衫露著胸的人物,非常面善,但記不清他是誰。他舉起鐵椎,打一塊燒紅的鐵,火花四飛,紅光照亮他的臉,美妙莊嚴。一會兒他放下鐵椎仰天大笑,嘴裡唱著歌,仿佛是「我們的……我們的……」忽然射來一道電光,就見電影的字幕似地現出幾個字:「有屈你,這時候沒有你的份!」天坍山崩似的大災禍跟著降臨,塵沙迷目,巨石擊撞,毒火亂飛。經過很久很久的時候,眼前才覺清楚些兒。那露胸的人物被壓在亂石底下,像一堆燒殘的枯炭;白煙嫋嫋處,是還沒燒完的他那件青布衫的一角。

  他看見頭顱的跳舞。從每個頭顱的頸際流下紅血,成為通紅的舞衣。還有飾物呢,環繞著頸際的,糾纏在眉間耳邊的,是肚腸。跳舞的似乎越聚越多了,再沒有回旋進退的餘地;舞衣聯成洶湧的紅海,無數頭顱就在紅波上面浮動。不知道怎麼一來,紅海沒有了,頭顱沒有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見母親,佩璋,蔣冰如,王樂山,徐佑甫,陸三複,金樹伯,劉慰亭,他們在開個慶祝宴,王樂山是其中被慶祝者。好像是宴罷餘興的樣子,樂山起來表演一套小玩意兒。他解開衣服似地拉開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顆心來,讓大家傳觀。大家看時,是鮮紅的活躍的一顆心;試把它敲一敲,卻比鋼鐵還要剛強。他又摘下自己的頭顱,滿不在乎地拋出去。接著他的動作更離奇了,他把自己的身體撕碎,分給每人一份,分下來剛好,不多也不少。受領他的贈品的都感服讚歎,像面對著聖靈。

  他看見個女子,全身赤裸,手足都被捆住。旁邊一個青年正在解他的漂亮西裝。他的臉抬起來時,比最醜惡的春畫裡的男子還要醜惡。

  他看見一盞走馬燈,比平常的大得多,剪紙的各色人物有真人一般大,燈額上題著兩個大字,「循環」,轉動的風輪上也有兩個大字,「命運」。

  他看見佩璋站在灑著急雨的馬路中間。群眾圍繞著她,靜候她的號令。她的截短的頭髮濕透了,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著水光。她喊出她的號令,同時高舉兩臂,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他看見無盡的長路上站著個孩子,是盤兒。那邊一個人手執著旗子跑來,神色非常困疲,細看是自己。盤兒已作預備出發的姿勢,蹲著身,左手點地,右手反伸在後面,等接旗子。待旗子一到手,他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發腳,絕不回顧因困疲而倒下來的父親。不多一會兒,他的小身軀只像一點黑點兒了。在無盡的長路上,他前進,他飛跑……

  佩璋獨自趕到上海,沒有送著煥之的死,煥之在這天上午就絕了氣。她的悲痛自不待說。由樹伯主持,又有那個同事幫助料理,成了個簡單淒涼的殯殮。樹伯看傷心的妹妹決不宜獨自攜柩回去,便決定帶了夫人伴行,好在時勢的激浪已經過去,就此回到家鄉去住,也不見得會遇到什麼可怕事情了。

  設奠的一天,蔣冰如來吊,對於淚痕狼藉的佩璋和驟然像加了十年年紀的老太太,說了從衷心裡發出的勸慰話。佩璋雖然哀哭,但並不昏沉,她的心頭萌生著長征戰士整裝待發的勇氣,她對冰如說:「盤兒快十歲了,無妨離開我。我要出去做點兒事;為自己,為社會,為家庭,我都應該做點兒事。我覺悟以前的不對,一生下孩子就躲在家裡。但是追悔也無益。好在我的生命還在,就此開頭還不遲。前年煥之說要往外面飛翔,我此刻就燃燒著與他同樣的心情!」

  老太太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淒然的老眼疑惑地望著媳婦。盤兒也想著父親流淚,又想像不出母親要到哪裡去,他的身體軟軟地貼在母親膝上。

  在旁的樹伯當然不相信她的話,他始終以為女子只配看家;但從另外一方面著想,覺得也不必特別提出反對的意見。

  冰如歎了口氣,意思是她到底是躲在家裡的少奶奶,不知道世路艱難,丈夫死了,便想獨力承當丈夫的負擔。但是在原則上,他是贊成她的。他對她點頭說:「好的呀!如有機會,當然不妨出去做點兒事。」

  「一個人總得有點兒事做才過得去,」這時候他說到他自己了。那一班同他為難的青年,現在固然不知奔竄到哪裡去了,但與青年們同夥的蔣士鏢獨能站定腳跟,而且居然成為全鎮的中心;在蔣士鏢,似乎不再有同他為難的意思,然而他總覺得這個世居的鄉鎮於他不合適。什麼校長呀,鄉董呀,會長呀,從前想起來都是津津有味的,現在卻連想都不願意想起。可是,悠長的歲月,未盡的生命,就在家裡袖著雙手消磨過去麼?向來不曾閑過的他,無論如何忍不住那可怕的寂寞。

  於是在茫茫的未來生涯中,他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他看看佩璋又看看樹伯說:「沒有事做,那死樣的寂寞真受不住。我決定在南村起房子。那地方風景好,又是空地,一切規劃可以稱心。房子要樸而不陋,風雅宜人。自己住家以外,還可以分給投契的親友。這就約略成個『新村』。中間要有一個會場,只要一個大茅亭就行。每隔幾天我在裡邊開一回講,招集四近的人來聽。別的都不講,單講衛生的道理,治家的道理。世界無論變到怎麼樣,身體總得保衛,家事總得治理。人家聽了我的,多少有點兒好處。而且,大概不會有人來禁止我的。」

  他望著煥之的靈座,又說:「煥之若在,他一定不贊同我的計劃,他要說這是退縮的思想。但在我,眼前唯有這一條新的道路了!」

  1928年11月15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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