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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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陣陣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個比一個高,真有驚心動魄的力量。在這些巨浪中間,跳出些浮出些白沫來,那就是「請總商會會長出來答覆!派代表去請」!小閣裡的人物都聽明白。 沉默著,互相看望尷尬的臉,這表示內心在交戰。繼之是切切細語,各露出躊躇不安的神色,這是商量應付目前的困難。決定了!會長透了口氣站起來,向戲臺所在踉蹌跑去。 當會長宣佈同意罷市的時候,呼喊的浪頭幾乎上沖到天了:「明天罷市!明天罷市!明天罷市呀!」 這聲音裡透露出格外的興奮:「咱們一夥兒」的範圍,現在就等於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學界已經團結在一起! 女學生的防線撤除了;群眾陸續散去;戲臺前的空地上留著成千成萬的泥腳印,天色是漸近黃昏了,還下著細雨。 煥之差不多末了一個離開那神廟。他一直擠在許多人體中間,聽別人的議論,也簡短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聽別人的呼噪,也亢奮地加入自己的聲音;他審視一張張緊張強毅的臉;他鄙夷地但是諒解地端相商會會長不得已而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異的境界,但是他不覺得不習慣,好像早已在這樣的境界裡處得熟了。他一路走,帶著一部分成功的喜悅;在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階段裡,今天算是升上一級了。跟在後頭展開的局面該於民族前途有好處吧?群眾的力量從此該團結起來吧?……一步一步踏著路上的泥漿,他考慮著這些問題。 煥之開始到上海任教師,離開了鄉間的學校和家庭,還只是這一年春天的事。 蔣冰如出任鄉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給人家排難解紛,到城裡開會,訪問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長名義雖然依舊擔任,卻三天兩天才到一回校。這在煥之,覺得非常寂寞;並且還看出像冰如那樣出任鄉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頗奢,但實際上只是給人家當了善意或惡意的工具,要想使社會受到一點兒有意義的影響,那簡直沒有這回事。曾經把這層意思向冰如說起。冰如說他自己也知道,不過特殊的機會總會到來吧,遇到了機會,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點兒一點兒展布開來。這樣,他採取「守株待兔」的態度,還是當他的鄉董。煥之想:一個佩璋,早先是同志,但同志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著。現在,同志的冰如也將漸漸失去了麼?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 王樂山的「組織說」時時在他心頭閃現。望著農場裡的花木蔬果,對著戲臺上的童話表演,他總想到「隱士生涯」「夢幻境界」等等案語。就靠這一些,要去同有組織的社會抵抗,與單槍匹馬卻想沖入嚴整的敵陣,有什麼兩樣?教育該有更深的根底吧?單單培養學生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未必便是根柢。那末,根柢到底是什麼呢? 幾次的軍閥內戰引導他往實際方面去思索。最近江浙戰爭,又耳聞目睹了不少顛沛流離的慘事;他自己也因為怕有敗兵到來騷擾,兩次雇了船,載著一家人,往偏僻的鄉村躲避;結果敗兵沒有來,而精神上的震撼卻是難以計算的損失。怎樣才可以消解內戰呢?呼籲麼?那些軍閥口頭上也會主張和平,但逢到利害關頭,要動手就動手,再也不給你理睬。抵抗麼?他們手裡有的是賣命的兵,而你僅有空空的一雙手,怎麼抵抗得來?難道竟絕無法想麼?不,他相信中國人總能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開闢一條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條路,達到終點時,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過功而近來頗有新生氣象的那個党,漸漸成為他注意考察的對象。樂山說要有組織,他們不就是實做樂山的話麼?後來讀到他們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了,那宣言給與他許多解釋,回答他許多疑問;所謂生路,他斷定這一條就是。十餘年前發生過深厚興味的「革命」二字,現在又在他腦裡生根,形成固定的觀念。他已經知道民族困厄的癥結,他已經認清敵人肆毒的機構,他能分辨今後的革命與辛亥那一回名目雖同,而意義互異,從前是忽略了根本意義的,所以像朝露一樣一會兒就消亡了,如今已經捉住了那根本,應該會結美滿的果。 同時他就發見了教育的更深的根底: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無意義的玄語;目前的教育應該從革命出發。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勞;而革命者不顧教育,也將空洞地少所憑藉。十年以來,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許的;要求得到一點實在的成績,從今起做個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連忙把這一層意思寫信告訴樂山,像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物,連忙高興地跑去告訴父母一樣。這時候,樂山住在上海有兩年了,回信說,所述革命與教育的關係,也頗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語用「尚」字相仿,有未見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說,既然如此,到外邊轉轉吧,這將增長不少的瞭解與認識。以下便提起上海有個女子中學,如果願意,就請擔任那裡的教職;這樣,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對於「也」字並不介意,只覺得得到樂山的贊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邊轉轉的話,使他血脈的跳動加強了。不是鄉間的學生無妨拋棄,而是他自己還得去學習,去閱歷;從增進效率這一點著想,拋棄了鄉間的學生又有什麼要緊呢?像清晨樹上的鳥兒一樣,撲著翅膀,他準備飛了。 佩璋自然頗戀戀,說了「結婚以後,還不曾分離過呢」這樣的惜別的話。他用愛撫的神態回答她,說現在彼此漸漸解除了青年的嬌癡性習,算來別離滋味也未必怎樣難嘗;況且上海那麼近,鐵道水程,朝發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來麼?佩璋聽了,也就同意;她當然不自覺察,她那惜別的話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發於內心的熱情,僅占極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個捨不得他的是蔣冰如。但是經他開誠佈公陳說一番之後,冰如就說:「你還有教育以外的大志,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面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見識的泉源。」接著說兩個兒子在上海,請就近照顧;他馬上要寫信,叫他們逢星期可以到女學校去。最後約定在上海會面的時期,說並不太遠,就在清明前後他去看兒子的時候;他常常要去看兒子(這是幾年來的慣例),因而彼此常常可以會面,與同在一校實在無多差別。這樣,以勸留為開端,卻轉成了歡送的文章。 母親是沒有說什麼,雖然想著暮年別子,留下個不可意的媳婦在身邊,感到一種特殊的悲涼。 這一回乘船往火車站去的途中,心情與跟著金樹伯初到鄉間時又自不同。對於前途懷著無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這一回具有鷹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仿佛旅人朝著家鄉走,心中平和恬靜。他愛聽奔馳而過的風聲,他愛看一個吞沒一個的浪頭,而仿佛沉在甜美的夢裡的村舍、竹樹、小溪流,他都覺得沒有什麼興味。 女學校是初中,但是課程中間有特異的「社會問題」一目。他驟然看見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說它不適當似的;但是一轉念便領悟了,這沒有錯,完全可以同意。在兩班學生的國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會問題」。 到上海的「五卅慘案」發生時,他已習慣於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學生那種天真活潑,又因環境的關係,沒有那些女性的可厭的嬌柔,這在他都是新的認識。蔣冰如已來過兩次,都作竟日之談;從前是不覺得,現在卻覺得冰如頗帶點兒鄉村的土氣息了。 二十三 工廠罷了工。龐大的廠屋關上黑鐵板的窗,叫人聯想到害瘡毒的人身上貼的膏藥;煙囪矗立在高頭,不吐出一絲一縷的煙。像絕了氣的僵屍。商店罷了市。排門不卸,只開著很狹的一扇門,像在過清冷的元旦節,又像家家都有喪事似的。學校罷了課。學生蜂一樣蟻一樣分散開來,聚集攏來,幹他們新到手的實際工作;手不停,口不停,為著唯一的事,那心情與伏在戰壕中應敵的戰士相同。 全上海的市民陷入又強又深的忿恨中。臨時產生的小報成為朝晨的新嗜好。恐怖的事實續有發生,威嚇的手段一套又一套地使用;讀著這些新聞,各人心裡的忿恨更強更深了。戲館裡停了鑼鼓,遊戲場索性關上了大門,表示眼前無暇顧及娛樂事情了,因為有重要超過娛樂事情萬倍的事情擔負在肩上。 街上不再見電車往來。電車是都市的脈搏,現在卻停頓了。往來各口岸的輪船拋著錨只是不開。輪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現在卻阻塞了。血流停頓,出納阻塞,不是死像是什麼?那班吸血者幾十年慘淡經營造成的這個有世界意義的現代都市上海,頓時變成了死的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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