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三一


  金小姐非意識地摘下一小片麻葉,用兩個指頭夾著在空中舞動,回轉身問煥之說:「真的麼?我不相信我的話有這麼大的功效。」雖然這樣說,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經含蓄在語氣之間,甚至還帶著「我的話竟有這樣大的功效」的誇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煩擾時,金小姐就用名貴的幾句話給我開導呢!」是煥之的熱誠的回答。

  這一句話,好像那生翅膀的頑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窩。她喝醉了酒似的,渾身酥酥麻麻,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同時,一種幾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識也湧現了,她知道這一齣戲再演下去將是個怎樣的場面,而阻止這個場面的實現是她的責任。她不能說什麼,只好遙對著亭子那邊的夾竹桃出神。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晚風拂過,花草的葉子瑟瑟作響,帶著涼爽的意味。有純粹本鎮口音的歌聲從學校旁側那條河邊送來,是漁人在那裡投網打魚,唱著消遣;這工作將延續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談話的人太少了!」煥之反復詠歎地重說剛才說的一句話,總算把沉默衝破了。「亭子裡有竹椅子,我們可以去坐坐,再談一會。」

  於是兩人一同到亭子裡,八字分開地坐下,朝著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叢夾竹桃。東方天邊的雲承著日光,反射鮮明的紅色,燦爛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時常抬起頭來。

  他們從談話的人少談到彼此的朋友,從朋友談到家庭。煥之說可惜鎮上沒有相當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親來同住。這觸動了金小姐的傷感,嘴裡不說,心裡嫉妒地想,煥之有母親,她卻沒有。隨後提到樹伯。煥之說,不客氣地批評起來,像樹怕那樣的人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為他只有一個狹小的現實世界,一個家庭,一份家產,一個鄉鎮,他的一切言動都表示他只是那個狹小世界裡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煥之的批評,不過加上說,哥哥待她很好,而嫂嫂的情分也不亞于哥哥,這很難得。

  後來談到《新青年》雜誌上成為討論中心的文學改良問題。

  「當然要改良,」煥之的神情頗激昂,「內容和形式,都需要改良。自來所謂大家的文章,除掉衛道的門面話,抄襲摹擬而來的虛浮話,還剩些什麼東西?無論詩詞散文,好久好久已墮入虛矯、做作、淺薄、無聊的陷阱;嚴格地說,那樣的東西就不配叫文學!」

  「他們主張用白話寫文章呢。」

  「我很贊成用白話寫文章。我們嘴裡說的是白話,腦子裡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時也依靠白話,為什麼寫下來時卻要轉換成文言呢?寫白話,達意來得真切,傳神來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學所需求的;不該用白話來作文學的工具麼?」

  「我想,改用了白話,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幫助。」

  「當然。我們現在教國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課一課地教下去,做的是什麼?哈!笑話極了,無非注釋講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話,一切功課就減少了文字上的障礙;在國文課,就可以從事文學的欣賞,思想的鍛煉,文法的練習,好處不在小呢。——不過這是伴隨的效果。主張改良文學用白話寫文學作品,原不專注在這上邊;只從文學本身及其將來著想,自然歸到不得不改良的結論。」

  「倪先生,你看這種主張能得到大眾的支持麼?反對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種革新的運動不受人反對?」煥之連類想起春間的農場風潮,言下頗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學改良終於會成為一種思潮;我仿佛感覺到舉起胳臂會合到這個旗幟下的人們已經提起他們的腳步了。而且,這種思潮將衝擊到別的方面去,不僅改良文學而已。」

  「這是預言,待將來看應驗不應驗。」

  「就如婦女,我們現在想起來,因為風俗習慣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對於婦女問題,不該也發生一種改革的思潮麼?」

  「女子吃虧在求知識的機會不能與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獨立,自由。」金小姐說這一句,對於自己能進師範學校,而且年底就要畢業了,感到滿足甚至於驕傲的心情。

  「這當然不錯,不過沒有這樣簡單。」煥之的話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樣爬開來,又模糊又紛繁;捉住中間的一段一節如戀愛婚姻之類的題目來談,是眼前熱切的欲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學改良論,尤其因為面對的是不僅相與談談的金小姐,一時竟難於發端。早就不平靜的心更像有什麼東西壓在上面了。

  陽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現出和平的暗藍色。植物全都蒼然,籠上一層輕煙,形象就模糊起來。亭子裡對坐著的兩個人似乎都不想站起來;此情此景是怎樣的一種況味,彼此感覺也同暮色一樣朦朧。

  煤屑路上有人走來了。從那腳聲,煥之知道是水根。

  「倪先生,吃晚飯了,」水根沒走到亭前,就停步用重濁的聲音叫喚。

  他固定了回轉身去的姿勢,又說:「張勳打到北京,宣統小皇帝又坐龍廷了;他們剛看了報,報上那樣說。」

  「什麼!有這樣的事!」煥之霍地站起來,覺得眼前完全黑暗了……

  十五

  幸而所謂復辟事件只是一幕可笑的喜劇,煥之憤激的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他有很多的暇豫去想時刻糾纏在心上的重大問題。

  他想他是愛著金小姐了;金小姐的一句話有使他振作的力量,他在她旁邊,便覺一切都有光輝,整個生命沐浴在青春的歡快裡,這就可知不僅是朋友間的情愫了。雖然還是初次擎起戀愛的酒杯,而金小姐那樣的對手實在是非常適切,多方選擇也難以選到的;還有怎麼樣的人能勝過她,他簡直不能想像。

  未來的生活像神仙境界一樣湧現在眼前了:兩個心靈,為了愛,膠粘融合為一個;雖只一個,卻無異佔有了全世界,寂寞煩優等等無論如何也侵襲不進來,充塞著的是生意與愉悅。事業當然仍舊是終身以之的教育;兩個人共同努力,討究更多,興味更多,而成功也更多。新家庭裡完全屏絕普通家庭那種紛亂庸俗的氣氛:那是個甜美的窩,每個角落裡,每扇窗子邊,都印上藝術的靈思的標記,流蕩著和悅恬美的空氣;而其間交頸呢哺的鳥兒就是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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