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三〇


  「這個……」煥之躊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悅裡,近來浮上了一片黑影;雖然只是淡淡的,並沒遮掩了喜悅的全部,但黑影終於是「黑的」影啊!

  他看見學生們拿著應用的農具在農場上徘徊,看看這裡那裡都不用下手,只好隨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澆一點水完事。又看見他們執著筆桿寫《農場日誌》,帶著虛應故事的神情,玩忽地塗上「今日與昨日同,無新鮮景象」的句子。他們熱烈的興致衰退了,懇切的期望鬆懈了;「今天要農作,但農作有什麼事做呢!」這樣的話在他們中間流傳了。見到了這些,當然該設法補救。但是,他們需求的是天天變換的新鮮,而植物的生命過程卻始終在潛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幾乎永遠是「今日與昨日同」;他們喜歡的是繼續不斷的勞作,而農場只有十七八畝地,如其每個學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無聊地澆一點水。說農場不應該興辦麼?那萬不能承認;對於這樣另闢蹊徑的教育宗旨與方法,自己確有堅強的信念。說規劃得不夠妥善麼?也似乎未必盡然;這類規劃本沒什麼艱深,何況又曾竭盡了全校師生的心思。然而沒有料到,興奮以後的倦怠與熟習以後的玩忽終於出現了,像在完美的文章裡添上討厭的不可愛的句子,那是何等悵惘的事情!有好幾回,望著那些默默地發榮滋長的花草,竟發生一種酸味的淒然的感覺,致使自己疑訝起來,仿佛也染上那種倦怠與玩忽了。

  不僅是農作,就像對於學生演戲這件事,也從興奮喜悅之中撞見了同樣的黑影。他永遠忘不了那最受感動的一回。從近出的《新青年》雜誌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說《二漁夫》的翻譯,大家都說很適宜於表演,甚至徐佑甫也點頭說「頗有激勵的意思」;於是讓學生把小說改編成戲劇的形式,練習了幾天,然後開演。演到後半,兩個釣徒給德國軍隊捉住了;因為始終不肯說出法軍防地的口令來贖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牽去面對著十二個德國兵瞄準的槍口。一個哀酸地歎一口氣,含淚的眼睛瞅著旁邊的同命運的同伴,顫聲說:「蘇活哥,再會了!」那同伴回報他一個祈禱似的仰視,懇切地喊,「麻利沙哥,再會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給緊張淒涼的戲劇空氣包圍住了,眼淚不禁滾了下來。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興趣。還有幾次,戲劇的題材是民間故事,只是照樣搬演,很少剪裁佈置的工夫;演來又極隨便,令人想起職業的「文明新戲」的惡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時就這樣地想,「來了,倦怠與玩忽都來了!」

  這就算是改革的失敗麼?當然不能;從好的一方面看,舊的教育決不會有那樣的表現。但是在理想中以為效果應當十分圓滿的,為什麼實際上卻含著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脆弱;有缺陷不妨彌補,走的路沒有錯,希望總不是騙人,為什麼竟會萌生頹喪的心情呢?於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復到春間那樣,樂觀,簡單地惟知樂觀。可是總辦不到;時時有一縷愁煩,像澄清的太空中的雲翳一樣,玷污了心的明淨。

  「這個,」一片黑影在他心裡掠過,他無力地說,「卻也不儘然。剛才說的,是最美滿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鮮甜的一節。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現在相信,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的時候會打折扣!」他就把愁煩的因由一一訴說了。

  「這決不是原則上有什麼錯誤,」金小姐聽罷,這才恍然,連忙用安慰的聲調說。

  「是呀,我也相信原則上沒有錯。」

  「只因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所以從美滿中發現了不滿。若叫普通的參觀人來看,正要說『游夏不能贊一詞』呢。」

  她接著又熱切地說:「就認那些是不滿,倪先生和冰如先生還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來彌補麼?眼前有這樣一個充滿生意的農場,總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憑證,應該無條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願意他懷著絲毫的愁煩,對他說話總偏於安慰的意思。同時她想他是著眼在更精深更切實的處所了;眼前的愁煩是蛻化期間應有的苦悶,超越了這一段期間,自然會入於圓融無礙的境界;於是送過欽仰的眼波望著他。

  煥之聽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進另一個境界。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或者是確實的吧?現在看到的一些現象,實際上算不得倦怠與玩忽吧?自己卻神經過敏地以為撞見黑影了,心境煩擾了好些日子,豈不是無謂?而把這些對金小姐完全訴說出來,更覺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將不能證實的傳聞去動搖別人的心一樣。因此帶著羞愧的神情說:「應該無條件地愉快;是呀,我們到底做起頭了!」

  「接著一個長期的暑假就要來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說在暑假中可以再來審慎設計,從新考量麼?」他這樣說,心裡盼望餘下的結束功課的一星期飛逝地過去,自己便回到家裡,整理一間安靜的書室,在裡邊專心翻讀關於教育的書;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裡過夏也好,這樣可以每天同冰如討論,又可以照料農場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說你們以前幹的一定有錯;不過說暑假裡加一番詳細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陽把人影拉得更長了。煥之忽然覺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幾乎成為一個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主宰著他,使他睜著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詳。一排新挑的額發仿佛大晴天閒逸地停在遠處的青雲;兩顆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閃著珍寶的光;那淡紅的雙頰上,浮著甜蜜的明慧的淺笑,假如誰把臉兒貼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豔麗的夢啊!而一雙苗條的手拈弄著白夏布衫的下緣,絲緞鞋的後跟著地,兩個腳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轉,這中間表白她心頭流蕩著無限的柔情。

  他從來不曾看見她有今天這樣美,也從來不曾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只想把整個自己向她粘貼過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著汗,但兩隻手似乎有點兒冷,而且不很捏得攏來;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聽得見那種不平靜的聲音。

  他的身子聳一聳,興奮地說:「暑假裡我不預備回去。」

  「那好極了!」金小姐無意地流露了心聲,臉上更染上一層紅暈,差不多與亭子那邊盛開的夾竹桃一樣顏色。

  「為什麼?」煥之有意問一句。

  「下學期我們要實習了;我自覺懂得太少,不夠應用;倪先生在這裡,可以常常請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爛漫的態度來掩飾骨子裡的不自然。

  「說什麼請教?我願意把自己想的同別人談談,也喜歡聽聽別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談話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說請教,就說同我談話,行麼?」

  「行固然行。但我確實佩服你們的主張和辦法,說請教也不是虛矯的話。」金小姐說罷,飄逸地旋一轉身,隨即撫愛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葉。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煥之略微湊近金小姐,語聲柔和,可是有點兒發抖。「我好些時心頭煩擾,覺得很沒趣,力自振作,又不見效果;此刻你來了,只這麼短短的幾句話,就把我振作起來了。我依然是個樂觀主義者了,我昂著胸承受希望的光輝。」

  他轉身向西,全身沐著夕陽的溫和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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