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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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罷飯畢以後,大家又隨便談了一會。談起後天的開學,談起初等學校升上來的學生的眾多。窗外雖是寒風怒吼,春的腳步卻已默默地走近來了;酒後的人們都有一種燠暖的感覺,這不就是春的氣息麼?春回大地,學期開始,新學生不少,又增添一位生力軍似的新同事:冰如只看見希望涎春臉兒在前邊笑了。他走回家去,一路迎著風,仿佛鋒利的刀在皮膚上刮削,總消不了他心頭的溫暖和高興。 煥之看冰如樹伯回去,各有一個用人提一盞紙燈籠照著,人影幾乎同黑暗融和了,只淡黃的一團光一搖一蕩地移過去;覺得這景象很有詩意,同時又似乎回復到幼年時代。街頭的火把和紙燈籠,在幼年總引起幽悄而微帶驚怖的有趣的情緒,自從城裡用了電燈,這種趣味就沒有了;不料今夜在這裡又嘗到。 「在事業上,我願意現在是幼年,從頭做起。」他這樣想著,同住校的三位先生回進來。李毅公就招呼他,說同他一個臥室,在樓上靠東邊的一間。徐陸兩位先生同室,就在隔壁,過去就是三年級的教室。樓下本來是兩個教室,此刻升學的新生多,要開三個教室了,好在房子還有。 走進臥室時,校役已把帶來的行李送上來;一隻箱子,一個鋪蓋,還有一網籃書。鋪位也已佈置好,朝著東面的窗。靠窗一張廣漆的三抽斗桌子,一把櫸木的靠椅。桌子上空無一物,煤油燈擺上去,很清楚地顯出個倒影來。桌子橫頭有書架,也是空著。李毅公的鋪位與煥之的並排;一隻大書桌擺在全室的中央,因為他有些時要弄動植物標本,理化試驗器的緣故。 「水根,你替倪先生把床鋪好了。」毅公吩咐了校役,回轉身來親切地向煥之說:「倪先生,你坐了逆風船,想來很疲倦了,可以早點兒休息。這裡是鄉鎮,夜間都安歇得早。你聽,這時候也不過十點鐘,風聲之外就沒有一些別的聲響。」 煥之經他一點醒,開始注意耳際的感覺確然與平日不同。風從田原上吹來,挾著無數管樂器似的,嗚嗚,噓噓,嘶嘶,其間夾雜著宏放無比的一聲聲的「嘩……」雖然這樣,卻更見得夜的寂靜。似乎凡是動的東西都僵伏了,凡是有口的東西都封閉了;似乎立足在大海裡塊然的一座頑石上。如果在前幾年,煥之一定要溫理那哀愁的功課了,因為這正是感傷的境界。但是今晚他卻從另一方面想,以為這地方這樣安靜,夜間看書作事倒是很合適的。他回答毅公道:「現在不疲倦。剛才在船上確有點疲倦;上得岸來,一陣談話,又喝了酒,倒不覺得了。」 水根剛把鋪蓋捧上了床,手忙腳亂地解開繩子,理出被褥來,煥之和藹地阻止他說:「這個我自己來,很便當的。」 那拖著粗黑大髮辮的鄉下人縮住了手,似乎羞慚似乎驚奇地看定這位新來的先生。一會兒露出牙齦肉一笑,便踏著他慣常的沉重的腳步下樓去了。 煥之搶著墊褥鋪被,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而衣袋裡的那篇文稿,又非把它看完不可。這使他略微現出匆遽的神態。 「何不讓他們弄呢?」毅公似乎自語般說。 「便當得很的事情,自己還弄得來,就不必煩別人了。」 煥之收拾停當了,兩手按在頭頂,往後梳理頭髮;舒一口氣。再把床鋪有味地相了一相,便帶著一種好奇的心情,坐在那把將要天天為伴的椅子上。他從衣袋裡珍重地取出冰如那篇文章,為求仔細,重又從頭看起;同時想,書籍之類的東西只好待明天理出來了。 五 夜來風轉了方向,而且漸漸平靜了。曙色遍佈時,田野,河流,叢樹,屋舍,顯現在淡青色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氣裡;小鳥開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勞作的人們發出種種聲響,匯合成躍動的人籟。 煥之突然醒來,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對面的窗:想到天氣晴好,兩條胳臂不禁高高舉起,臉上浮現高興的神色。一會兒,重又把臥室環視一周;角落裡,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致的白堊的天花板,都給加上個新的記認。看李毅公的床,帳門垂著;他還沒有醒。便輕捷地披衣起床,去開那窗子。 窗下是校裡的園地,種著菘菜。圍牆之外,迤斜地躺著一條明亮的小河,輕風吹動,皺起粼粼的波紋。一條沒篷船正要出發;豎起桅杆,拉上白布帆,就輕快地前去了。河兩岸是連接的麥田。麥苗還沉睡著似的,但承受著朝陽,已有欣欣的意思。田畝盡處,白茫茫一片,那是一個湖。幾抹遠山,更在湖的那邊,若有若無,幾乎與天色混合了。 「啊,可愛的田野!在這裡,若說世間各處正流行著卑鄙、醜陋、兇惡、殘暴等等的事情,又說人類將沒有希望,終於是長不好教不靈的動物,誰還會相信?那輕快地駛去的船裡的人物,他們多麼幸福,來往出進,總在這個自然的樂園裡。我對他們慚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掃墓,幾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簡直在城圈子裡禁錮了二十多年。現在對著這樸素而新鮮的自然景色,一種親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湧了上來。既而想,此後將同這可愛的景色朝夕相親了;便仰起了頭,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的空氣。他從沒有這樣舒快過,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領略的田土的甘芳氣息。 他走下樓。水很正在庭中掃地,大髮辮盤在帽沿,青布圍裙裹著身,帶著驚異的樣子說:「先生,你這樣早!他們幾個先生,這兩天放學,起來還要等好一會呢。」 「我是早了一點。」煥之隨口說。回身望那座樓,是摹仿西式的建築,隨處可以看出工匠的技術不到家。卻收拾得很乾淨;白粉的牆壁,廣漆的窗框和欄幹,都使人看著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預備室藏書室以及昨夜在那裡談飲的休憩室。預備室的左側,引出一道廊。沿廊一並排栽著剛透出簷頭的柳樹;樹枝上頭,歡迎晴朝的麻雀這裡那裡飛跳。一片廣場展開在前邊。五株很高大的銀杏樹錯落地站在那裡,已經滿綴著母牛的乳頭似的新芽。靠東的一株下,有一架秋千;距秋千二十步光景,又橫掛一架浪木。場的圍牆高不過頭頂;南面牆外正是行人道,場中的一切,從牆外都能望見。 一種幻象湧現在他眼前:陽光比此刻還要光明而可愛;銀杏和柳樹都已綠葉成蔭,樹下有深林幽壑那樣美妙;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些美麗的鳥兒,安適地剔羽,快樂地顧盼。其間跳躍著,偃臥著,歌唱著的,全是大真純潔的孩子,體格壯健而優美。牆外好些行人停步觀看,指點笑語。 「這不就是神仙境界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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