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我也常常說,當教師不單為生活,為糊口,」冰如的聲音頗為宏亮。「如果單為糊口,什麼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兒童陪著你作犧牲!」

  他們這樣一唱一酬,原是無所指的;彼此心頭蘊蓄著這樣的觀念,談得對勁,就盡情吐露出來。不料那位似乎粗魯又似乎精細的體操教師卻生了心。他曾經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結果,二十點鐘的功課作為二十四點鐘算,他勝利了。但同時受了冰如含有諷刺意味的一句話:「我們幹教育事業的,犯不著在幾塊錢上打算盤:陸先生,你以為不錯吧?」當時他看定冰如的笑臉,實在有點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答話,只好赧顏點了點頭。現在聽冰如的話,顯然是把當時的話反過來說;臉上一陣熱,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憤恨的心思於是默默地活動起來:「你有錢,你富翁,不為糊口!我窮,不為糊口,倒是來陪你玩!這新來的傢伙,看他的模樣就知道是個等著糊口的貨色,卻也說得這樣好聽。嗤!無非迎合校長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唇,似乎很能領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對於這一番話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覺得冰如和這個年輕人說得浮泛極了。什麼「性」哩,「習」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語錄裡才配,有的只合寫入什麼科的論文;總之,當教員的完全用不著。他們用這些字眼描繪出他們的幻夢來,那樣地起勁,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這裡了;這于自己,于學童,究竟有什麼益處呢?

  原來徐佑甫對於學校的觀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學生是顧客,教師是店員,某科某科的知識是店裡的商品。貨真價實,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師拆爛汙是不應該的。至於顧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於才到手就打爛也好,那是顧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負責任。他就根據這樣的見解教他的國文課:預備必須十分充足,一個字,一個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辭源》(在先是《康熙字典》),抄在筆記簿裡;上堂必須十分賣力,講解,發問,筆錄,輪來倒去地做,直到聽見退課的鈴聲;學生作了文,必須認真給他們改,如果實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自己的意思重行寫上一篇。他這樣做也有十四五年了;他相信這樣做就是整個的教育。此外如還有什麼教育的主張,教育的理論,不是花言巧語,聊資談助,就是愚不可及,自欺欺人。

  不當教師的樹伯,卻又有另外的想頭。他有二斤以上的酒量,一杯連一杯喝著,不客氣地提起酒壺給自己斟。他想今夜兩個聰明的傻子碰了頭,就只聽見些傻話了。世間的事情何必認真呢?眼前適意,過得去,什麼都是好的,還問什麼為這個,為那個?一陣高興,他舉起杯子喊道:「你們三句不離本行,教育,教育,把我門外漢冷落了。現在聽我的『將令』:不許談教育,違令的罰三杯!這一杯是令杯,大家先喝了。」

  「哈!哈!哈!」

  「有這樣專制的『將令』?」冰如凝眸對樹伯,表示抗議,但酒杯已端在手裡。

  「『將令』還有共和的麼?喝吧,不要多說!」樹伯說著,舉杯的手在眾人面前畫了個圈,然後湊近自己的嘴唇。

  「今天倪先生初到,我們理合歡迎,這一杯就歡迎他吧,」李毅公笑容可掬地這樣說;端著酒杯在煥之面前一揚,也縮回自己的嘴邊。

  大家嗞的一口喝幹了酒。酒壺重又在各人面前巡行。暖鍋裡依然蓬蓬地冒著熱氣,熾紅的炭塊仿佛盈盈的笑顏。手裡的筷子文雅地伸入碗碟,又送到嘴裡。酒杯先先後後地隨意吻著嘴唇。

  他們談到袁世凱想做皇帝,談到歐洲無休無歇的空前大戰爭。煥之表示他對於政治冷淡極了。在辛亥那年,曾做過美滿的夢,以為增進大眾福利的政治立刻就實現了。誰知開了個新局面,只把清朝皇帝的權威分給了一班武人!這個倒了,那個起來了;你占這裡,他據那裡:聽聽這班人的名字就討厭。所以近來連報紙也不大高興看了;誰耐費腦費力去記這班人的升沉成敗?但是他相信中國總有好起來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總有一天彼此不以槍炮相見,而以諒解與同情來代替。這自然在各個人懂得了怎樣做個正當的人以後。養成正當的人,除了教育還有什麼事業能夠擔當?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別的,只願對教育盡力。

  冰如自然十分贊同這意思。他說有昏聵的袁世凱,有捧袁世凱的那班無恥的東西,帝制的滑稽戲當然就登場了。假如人人明白,帝制是過去的了,許多人決沒有巨服於一個人的道理,誰還去上勸進表?並且,誰還想,誰還敢想做皇帝?再說歐洲的打仗,他們各有各的「正義」,自稱為什麼什麼而戰,認為錯誤全在敵人方面:這就是很深的迷惑。實際上全是些野心的政治家,貪狠的財間在背後牽線。誰相信為什麼什麼而戰,正是登臺的木偶!假如多數人看穿了這把戲,知道人類共存是最高的理想,種界和國界原是不必要的障壁,德國人不能丟下槍來握著法國人的手麼?奧國人又何妨搭著英國人的肩同去喝一杯酒?不過要人人明白,人人看穿,培養的工夫真不知要多少。尤其是中國,教育興了也有好多年,結果民國裡會演出帝制的醜戲;這就可知以前的教育完全沒有效力。辦教育的若不趕快覺悟,朝新的道路走去,誰說得定不會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的帝制把戲呢!

  「你們兩個犯令了!」樹伯搶著酒壺斟滿了冰如和煥之的空了一半的杯子,得意地喊道。「快喝幹了!還有兩杯!」

  「這不是教育的本題,是從袁世凱轉到教育的;似乎可以從輕處罰,每人喝一杯也就夠了。」李毅公向村怕這樣說,是公正人的口吻,但是像媒妁那樣軟和。

  「好的,就是一杯吧,」徐佑甫說,呆板的瘦臉上浮著微笑,「況且大家也沒有正式承認這個號令。」

  「『將令』也有打折扣的麼?」樹怕把金絲邊眼鏡抬了抬,哈了一口酒氣,莊重地說:「既然你們大家這樣說,本將軍也未便故拂輿情;就是一杯吧。不過要輪到我說話了;你們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話,不管別人家喉嚨頭癢。」

  因為斟酌得最勤,樹伯顯然半醺了。冰如和煥之依他的話各喝了滿滿的一杯。冰如今晚是例外地多喝,只覺得酒到喉間很順流地下去,而且舉起杯來也高興;但頭腦裡是岑岑地跳了。

  樹伯從袁世凱想起了前年本鄉辦初選的情形,開始說道:「你們講正經話,我來說個笑話吧。說的是那年辦初選,——冰如,你是不睬這些事情的,我卻喜歡去看看,隨隨便便投一票也丟不了什麼身份,——辦初選,蔣老虎拼命出來打幹;客居外邊的,不高興投票的,那些選民的名字他都抄了去,——冰如,說不定你的名字也歸了他,——已有足夠的數目。但是轎夫不多;每個轎夫投了票出來了又進去,至多也只好三四回,選舉監督到底不是瞎子。他就在茶館裡招攬一批不相干的人,每人給一張自己的名片,叫他們進去投票,出來吃一餐兩塊錢的和菜。那些臨時轎夫在杯盤狼藉的當兒,大家說笑道:『真難得,我們今天吃老虎了!』這不算好笑。有一個轎夫投了票出來對他說道:『你的大名裡的鏢字筆劃多,寫不清楚;我就寫了蔣老虎,反正是一樣的。』這句話把蔣老虎氣得鼓起腮幫,像河豚的肚皮,一把拉住那轎夫,硬不許他入座吃和菜……」

  樹伯說到這裡,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大家也都笑了。而冰如的笑裡,更帶著鄙夷不屑的成分。他向來就看不起那個同姓不同宗、綽號「老虎」的蔣士鏢。蔣士鏢頗交往一些所謂「白相人」;他是如意茶館的常年主顧,是賭博的專門家;而鎮上的一般輿論,往往是他的議論的複述。冰如有時想起本鄉該怎樣革新,自然而然就想到蔣士鏢;以為這個人就是革新的大障礙,真好比當路的老虎。彼此見了面是互相招呼的,但沒有話可以談,只有立刻走開。在宴會酬酢中遇見時;仿佛有一種默契,他們避不同席,有過什麼深仇闊恨似的。其實,連一句輕微的爭論也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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