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古槐夢遇


  夢醒之間,偶有所遇,遇則記之,初不辨醒耶夢耶,異日追尋,恐自己且茫茫然也,留作燈謎看耳。古槐者不必其地也,姑曰古槐耳。

  

  革命黨日少,偵緝隊日多,後來所有的革命黨都變為偵緝隊了。可是革命黨的文件呢,隊中人語,「于我們大有用處。」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宗教何在?」「暗室中的燈,黑夜裡的閃電。」「燈不會得滅嗎?」「但宇宙之間,光不滅。」

  

  每恨不得一張紙一枝筆,一雙醒時的手,把所見照抄,若有如此文抄一部,苦茶庵的老和尚庶幾曰「善哉」,而莫須有先生或者不則聲。

  

  如夜來即有一文,美如秋花,只我讀之,剩一小節未畢,而漸漸化為野草了。說起事情來,好像說——真真只是好像——女人們都愛著一個男子漢,而他是女性化的。以世法言,非綴玉軒玉霜簃中人物歟,——但非世法也。

  

  古槐夢中吟卻不省什麼,及猛省為詩,為律詩,以前的忘了,正吟到「八百男兒竟何益,三千童堅亦英雄」,也不知是三四,也不知是五六。

  

  可以婆婆媽媽,不可以婆婆媽媽氣。

  

  曹子桓對他的弟弟說,「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那裡還有餘地呢。」子建恭默。有一天又說,「我們從前學的,做皇帝以後好像沒有什麼用處了。」子建回答,「阿哥客氣。」(此節可入《世說》)

  

  我的遊仙夢,《江南春》是粉本,即宮闕鬱嵯峨的影子,也不是北京,是小時候在我房裡掛在板壁上的一張五彩的香煙月份牌。

  

  「……一盞又清茶,談論幾番今古。今古,今古,恁再推辭休可。」——自昔歲記夢之後,夢醒之事亦與夢為緣,乃糾紛不可理。昨作一詞,自謂《臨江仙》,上片已得,以下則調不攝意,意不足調,輾轉久之,漸悟為夢,知其將失也,呼筆記之,上片未畢而夢斷。倚枕惘然,大有手中被奪去一物之恨。倖存者上片之下半耳。左右這麼一看,何《臨江仙》之有哉,直《如夢令》耳。此固不惡,又何必《臨江仙》哉。譬如再有起首兩句,那就完全一首《如夢令》了。今既不能,又何必《如夢令》哉。況夢裡填詞,醒後初不存此想,古與可押,鄉音也,夢中恕不作國語矣。題目更不曾有,若有,亦唯某君知之耳。

  

  「抽刀斷水水更流」,章句是文章的一厄。

  十一

  這兒又有一段文字了,大概如下:天下最難懂的莫如文章(覺得好笑),文章最難懂的莫如夢裡,夢裡文章最難懂的莫如差不多一年一度在中央公園會上寫的——那時環在旁說,「這那能定呢。」於是補了一句——而此體的本身,也如王季重所謂「海南在四五月間,如婦人之怒易構而難解」也。……引王文,引號中文字原缺,夢裡卻知道出處,以為可以查的。現在如約補上。此文記憶較真,雖亦難免修飾。究竟是些什麼?頗難以回答。姑且把主要的抓一下看。我在提議作某一種遊戲,同時又是嚴重的事。環等則曰否。當時只有一渾然之感,沒有什麼可說的。老在幹些什麼罷,如睡老是睡,如跑老是跑,長只是長,卻並非永久如天長地久之長。老是幹些什麼,不會得倦麼?是的,有趣在此。他們反對亦在此也。在這境界中停留了一會,我也覺得疲倦的不大妙,想去掉它,單留下很長很長的,想不出辦法來,彷徨。我說須佈置許多軟榻,其他稱是,室內電彩變幻,不明書夜,倦來偃臥,飯來張口。長則長矣,然此常人可能的生涯也,非原意。原意是無間歇的老在幹一些什麼。以後息者為勝亦好,然而還是要疲乏的,疲乏遭人反對。
  夢彷徨著,有一念襲來,如何連絡不知道。(這兒先後全不可靠)許多人合做一小說,不完的,是不要完,所以不會完。是這樣子做,我任一至二十,你任至四十,他就任至六十,有了五個人,一做就是一百回,如此一百回,一百回,一百回……的幹下去。無結構,無聯合,不論多多少少的人都是同時並進,都在老做下去,這比較像一點,可以說明所感,雖然也還不是。
  覺得先寫了一小張擱在幾上,後來寫了又寫,有「咫尺天涯,天涯咫尺」八個字,卻不記得上下文,沒法安插它。最後就寫到上節的文字,大概預備作一長篇的,這是一個引子,太分明了,於是遂斷。
  最是作小說的辦法使我心折。這些意見,醒時未必全無,但想到那麼透澈,我敢賭咒說「不」。長夜之嬉何必不佳,只是頹唐耳。追省兒時,是又不然,其不看日月,不知春秋,出之自然,而非強勉。即如過年罷,從理書到燒燈,不過二十來天,卻好像過不完的。若今日之下算得什麼,三個禮拜罷了。就算三百六十五天淨在過年,這也不過五十二個禮拜的「年」罷了。打牌四圈只是四圈,八圈是它的一倍。飲酒三杯只是三杯,九杯者三個三杯也。曲子開場照例是散板,到唱過一半,不是快完了嗎,反而勾拍急促起來,說不定鬧個鑼鼓喧天煙塵掃地哩。下山的路是快的,無怪夢也這麼頹唐了。

  十二

  小屋之外,悉蘿薜苔蘚之屬,無非碧也。更草樹埋之,亦碧。屋內正中一小燈映之。碧巷之中偶聞人語。此翡翠之國,而我居之,醒來歡喜。在古槐作,日子失記。

  十三

  環在一個地方,使我去,下了樓還須上樓。下樓便直跌下去,雖非故意,而跌亦無傷。上樓起初還是走著的,後來不客氣地爬著。心中頗怪妻子之多事也。

  十四

  小學教師頌殘文學問到了一種境界,即自成一物,不復為人生所凝和,從一方面說,乃進步的必然,另一面呢,也未必不是一種……罷。

  十五

  遊十殿小記之一第一殿,諸王之領袖,位分尊肅。王最慈祥,又最馬虎。判官一口上海白,小鬍子,曹司各員或樸實如鄉下老,或輕佻如開口跳。辦事不用公案,都排排坐,也有站著的,好像要照相。王及判官坐極左端,餘者遞右。殿上洞然,看不見什麼刑具,有兩個牛頭馬面縮在壁角落裡,幾乎不大看得見,大概也總在睡了。
  總之不過如此而已,他這麼這麼,我就這麼這麼好了。斯真不愧為十殿之尊也。仿佛有誰告訴我,這兒不但公事馬虎而已,有時還順便給人家勸架。「她人在這兒。」於是走出一個老媽子式的原告來,被告本以另一案解往這兒來,她乃邀而擊之。案情也有點恍惚了,大概他在調戲她的眷屬,同時又公然說出非調戲不可的理由。「恁說不氣不可氣?」後來居然和解成立。這末看來非但閻王是了不得,即小鬼這一口上海白,說的實在不錯也。

  十六

  忍耐著罷。假如你的名字的紙灰,一旦竟也被旋風刮到半天雲裡去,那你豈不更加寂寞殺了。

  十七

  婆子被一惡物襲擊,啼哭,求救於某。時某也,正穿著碧色軍服,手插在褲袋內,來回走著,悠然地銜著煙捲。他不願意被要求去攻擊那惡物,但是沒有拒絕的理由。勉強在一大錢匣一端之中心,點一個火,那裡邊便激烈地震盪起來了,竭數人之力持之。他悠然,而猛獸已受了傷。第二步是隨意放一槍,不知又點了一個火沒有,就此了卻該物,雖然也沒看見婆子的千恩萬謝。
  正吃著飯,有物拱門,戛戛作響,報冤來也。獵者瞿然起。來者乃比較幼小之物,當不得一擊的。既有了力氣無處用,只好客客氣氣與它問訊。「我的大哥被你殺了,就算天數吧,二哥今天又死了,知道嗎?你殺它做什麼?它礙著你?你做這件事憑了誰的名字呢?此刻就殺我最好,否則請你告訴你的兒子,他長大了,我等他。」綿裡針似的話,竟把我們的英雄窘透了。他面前明明只有兩條路,其一是再屠殺,又其一是用了兒子的血,長大了的兒子的血來還債。前者顯然是不可能,那末,他以後的年光都將在忍耐痛傷裡度過,嬰兒的生命將在「暫借」的條件下長大。而且,他必須好好地保育他那千金之子,供異日猛獸爪牙一刹那的撕裂。無端的義俠付出這麼多的代價,似乎覺得不大值得的,他卻始終承認了,這是唯一的路。
  經過相當絮叨的諷刺,臨去又叮嚀囑咐:「他如有宗教的,于未來之頃,請你把最後的懺悔機會給了他。」這沉重的Farewell像一雙大鐵釘打進心坎裡去。
  我不能重集那時英雄的PosCXXXXX郊荅這故事頭尾原缺,恰好後來又成了一短夢,正是它的結局。兒子照他父親的式子,在鐵匣裡點了一個火,〔外甥提了燈籠〕,那「拜賜」的猛獸又很容易地受了打擊。不過在點第二個火以前,天降一陣大雨,把它放走了。以外的事情我一點不知道,有如天公是否在做美,空氣是否和緩下來之類。

  十八

  續《論語·泰伯》,「直而無禮則絞」,下曰,「讓而無禮則糟。」注,自菲薄故,殆蛇足也。

                             一九三三年三月

  十九

  站起來是做人的時候,趴下去是做狗的時候,躺著是做詩的時候。

  二十

  《牡丹亭》是《詩經》的注腳。《道德》五千言至今不曾有此際遇。訣的傳不傳是一原因,雖然才不才也同樣是真的。我一非老友,二非小徒,何得喝聲道「」,朦茶騙飯。這字不便移在紙上。闕疑則人己俱知,且屬得體也。

  二十一

  春分大雪後,寒嚴,終夜昏沉,窩中瑟縮,忽耳傍有鑠釜聲,怪之,醒而聞啼鳥。寒冷遮不住春的路。

  二十二

  早知道我的書很少有人來買的,不瞞老闆說。要買我書的人,都被我轉送了他一本之故。按書店出書必見惠二十冊,他以後恕不送,我也難得再去買。

  二十三

  有一聯不知賀誰新婚,其詞曰,「此冀北生徒中之知禮者,有江南兒女喜曷稱詩乎。」一本「者」作「者也」,「乎」作「雲乎」。苦雨齋本「知」作「守」。

  二十四

  老屋三更夜寂寥,大風作怒振林梢,古槐之聲戛戛叫,奪門擊鎖而奔逃。室內一燈留耿照,其隅出婢列兒曹,三三兩兩十二巧。人事紛紛真可笑,翻愁門破不堅牢,未必夢中之胡鬧。隔壁人家雞長號,故紙青青窗欲曉。

  二十五

  廢瓦殘碑,許是將來墊床腳的罷。

  二十六

  夢雅則喜,夢俗則怒,非喜怒其夢,喜怒其緣耳。

  二十七

  寫「醉生夢死」四字,立刻將三字圈之,留一「生」字,其在上畫一「X」,亦圈去,一起擦之。此在黑板上。

  二十八

  春夏之交,黃流貫平原而下。小帆為風偃,滿船皆水,而舟中人自若,其中之一猶高臥也。值巨舟過而浪愈惡,此高臥之子實已鄰危境,乃於恰好的時候,轉舵悠然而遠。前邊是春水綠波,泊舟橋下,出山才一餉時耳。橋虹鐵制,以名詢舟子,曰「望思」。餘曰,非歟,「望恩」耳。終不決,登橋察所鐫,則「望是橋」三字。更詢舟子以蜀水之名,曰流水。忘卻,似東流水也之所以分南北不免時時作鶯花想。

  二十九

  斗室洞然,幾榻而已。室門西式,下鍵。外有螺旋轉梯,此室適當其轉角處。嚴靜中忽有自梯下者,其步聲厲且疾。誰?誰!呵問之不應。及門,頓止,惟見門之把手旋轉至急,一轉瞬,鍵壞門破。……

  三十

  以醒為夢,夢將不醒;以夢為醒,夢亦不醒。

  三一

  荒於嬉,中夜猶不寢,自憂失眠,醒乃喜之,喜得不眠之眠也。

  三二

  枕上口占
  三更三點草頭露,夢裡平安也墓田。江上煙花依舊好,夜堂無月泣娟娟。淨名方丈排金甲,十本連台京戲傳。如此往來容易煞,炊粱多費劈柴錢。

  三三

  鬼國語
  身入鬼國乘雙馬之車疾行,自得也。忽被妻奪去吾一馬,以疾其車,而我行遲。遂舍此單馬伶丁之車,更雇一新汽車,先伊到達,心中殊喜。臥一室待之,燈熒然,彼中蓋日無不夜,夜無不燈者。所謂新汽車也者,乃陽人以紙糊好。又放把火燒卻之物耳,夫安得不新,安得不新且多。所以我說要輛新的,那新的即嗚嗚而來。
  君欲知鬼國之生涯乎?縮時而益空,一言以蔽之。如上課一小時,講授甫半而學生紛紛散堂,如水赴壑,愕然詢之,皆對日時至矣。然亦不見其鐘鳴漏盡也。鬼國故無響器,有之亦不鳴,鳴之亦不響。惟二日可抵一日耳。又如拍曲,從陽間攜來之遏雲閣譜格式猶是也,而忽大出約三分之一,斯非空間伸長之驗歟?俑高才及尺,而可充健僕,供使令,愉快。冥器店中之汽車,僕生時高五尺,今廁身其中尚綽乎有餘。其他皆同,不及枚舉。
  飯時,淆核豐腆,堆盤盈幾,惟中多雜燴,魚蝦之屬,同席者都盛誇其新鮮,殷勤勸侑,而「敝人」嘗之殊謬。何故?縱陽世家家重祭,必得新鮮之魚蝦而烹之,烹而即供之,乃黃泉路遠,及我輩間漢分其殘餘,其為新鮮固亦微矣,況人世安得如此夥頤之孝子慈孫,個個皆馨香其俎豆乎?以不很新鮮為很新鮮,言之殊甘,口中大苦,夜台風味,良複可憐。
  做鬼雖佳,亦終不如暫時不做,固人情,亦事實也。

  三四

  某日,大理寺發下犯官二口,捆作豬羊,盛以朱紅漆桶,媵以雪白的麻繩。

  三五

  削髮為僧,而待詔仍為留頂發一搭,顧顏如小兒。正歡惋間,聞知堂翁謂曰,剃了罷。風度初不減五臺山中老師父也。

  三六 短劇

  一人來訪,談言款洽,良久始曰,「我想請趙先生作畫。」「但我和趙先生不很熟。」「呀——我是說請先生作畫。」「你方才不是說要請趙先生嗎?」「我以為先生姓趙呢。」「不姓趙。」默然久之。「那末,是張?」「王?」「李?」客三問,主人之首三搖。客大窘作欲溜狀。主人曰,「慢著!你知道我姓什麼?」「我倒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幕

  三七 斷句

  草迎三月綠,山語六朝青。

  三八 四季歌

  芳春南國應非遠,秋到關河驢馬多。寒夜雖長宜早睡,枯桑還許有風波。爐煙數九思三伏,忘了梅天不好過,揮汗咬冰真吃力,殘年幹烤未蹉跎。三升米少粱成粥,一枕甜餘發已婆。偷淨鄰雞天不管,開年同耍魯家戈。

  三九

  肉攤上買肉,人曰「牛肉」,我曰「橐駝之肉耳。」被人呵斥,「你知道啥!」

  四○

  黑夜行舟,燈火迷離,已失了足,遂不知此身在舟中,還是上了岸,于萬無可證明中,忽得一證曰,在床上。

  四一 遊玄妙觀

  友人避文字之獄,送之於內河小輪。一倉局促間,有不相識者呼余為伊自網籃中取水煙袋,從之,而彼意不愜,嚴詞吹求,又勉從之。其人凡猥,不似胸懷陰符者,從之奈何?蓋心不忘乎圯橋之事,此讀書之過也。周章之頃,船開矣,此雖民船而汽舟拖之,汽舟者摩托也。狂窘號呼,幸得暫泊,一躍急登。南方卑濕,處處野水平川,環舟步皆行潦也,足不得下,目亦不辨東西,家何在,途幾許。短屋中女子見,告餘曰,「一直往南」,言罷即隱。餘謹遵其教,遂脫沮洳,腳踏實地。行行止止,不敢轉向,先頗荒穢,堆積空馬桶甚多,漸見長廊一線(以廊為街髫年於塘棲鎮見之),門戶斜通,穿之又是長廊,翩翩連連,渺無止訖,空虛悄冷,吊影驚魂,如是者不知厲幾許年光,忽而仰首,胸意欣悚,彌陀寶閣縹緲出雲端,金輪結頂,作作有輝,界畫欄杆纖明如織。窬一短垣,遂見仙宮巨麗,神塑莊嚴,五色並馳白日之下。廣場數十畝,哼哈二大將威靈顯赫,矗然對峙,峻極於天,伸足凸胸,意氣火熾,行人磨蟻爭出其趾下。方知玄妙觀有如此妙境,又必如是觀而始妙,兒時牽乳娘衣,出察院場,由南往北,入三清大殿,於他人腰背間,不知得見年畫幾張,所謂矮子觀場,難知滄海耳。後之游蘇州者曷一遊玄妙觀乎?若歸來見責,「你何不早說!」則謹對曰,老僧無罪,聖歡之過也。

  四二

  環見王君示以詩令記誦之,押七陽韻,句不可憶,述其意於予,為補一詩:「穩護嬌羞色,光籠罨畫堂。天中移一發,殿角傾微陽。」

  四三

  以淡墨皴出輸廓,徐徐填之,凡筆也。好文章開首,才濃墨數點耳。

  四四

  未有金聖歡,人不知有《西廂記》,有了「聖歡《西廂》」,人但知有金聖歡,不知西廂如故也。實並不知有金聖歡也。或問,如何而兩知之?則曰讀耳。讀矣,猶不知,則又如何?則曰再讀耳。再三讀終不知,始告以于《荀子·勤學篇》中求之。再問是哪一句?則曰,「與你說不得,你只是不知道中間的一個。」

  四五

  今年奉中央明令,不禁爆竹,以神馬黃錢祀於門,大燃其雙響。警士灼灼傍睨之,如木雞。

  四六

  肩與出自城隍廟,欲回顧像設,而頸忽木強,惟見殿廡重委,香火迷煙,角樓高聳切雲。吳下阿蒙頗自喜焉。

  四七

  偶像排衙強半猙獰,皆金塗為飾。嶽氏一門中唯二人玄服簡素,即岳王夫婦也。坐像,在龕外,雖青衣待罪而神采朗然。又一偶像不知何神,高尺許,衣棕制,白麵方頤,在第幾重殿簷前,偕妻觀之。醒而問予曰,「何不多記下一些?」曰,「反正記不住,記它作啥。」遂醒。

  四八

  覺得有寫出一大部絕麗的文章的把握,至少有如《紅樓夢》,但是沒有寫。

  四九

  山路逶迤,坡陀起伏,悉砌以醬紫色磁磚,花緣黃碧。膠皮航之,滋味滑甚。

  五○

  把一切人皆改稱為子,如鄭先生某為鄭子某。今人無論矣,古人猶追而改之,如周武王,王也,似乎可以不必改罷,然而據說明書上說,也必須要改的,「周武子。」誰讓他追王太王王季文王呢,這是活該。惟在引號中者不動,甚矣引力之大也號。

  五一

  「如打聽,決為了相思成病」,「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夫以天孫之親之尊,甯甘作太常妻哉,此大謬也。謹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推步天曆,其疾較有如此者。一歲能幾何?屈指星期,六秒余便須春風一度矣,則夫婦好合之勤之篤宜無如牛女者,顧以朝暮誇之,不怕仙人齒冷乎?「恐是仙家好別離」,亦謬。(某君駁曰,牛女之感覺,亦當以天曆論。)

  五二

  將一個高個兒穿洋服的胖子塞進某醫生之門,而門甚窄,兩隻腳先進去了,身子怎麼樣也不成,更用力塞之,旋轉之,肉擦門框有聲,胖子大呼痛,乃止。立門外,直躬且與屋遇,不得不傴僂而俯語醫生,其聲若張飛。那時「敝人」正如洛陽女兒對門居,聞尚須下顧,以涉及女人必須附耳而密談。附耳作雷鳴,實在有點受不了,不如醒勒罷。

  五三 連珠體

  我聞有夢,不敢以告人,故三年之功毀於一旦。

  五四

  「名」讓閻王說溜了嘴,那太不妥當,此守成帝王之名,必選怪僻之字也。若曰,異日避諱不也方便麼,此大不然。千秋萬歲,奈何預作朝露想?世間又豈有改老爺的名字以方便彼該辦階級之理乎「來將通名」,亦屬陰險,雖未必准有妖法。

  五五

  行山中,拐角每見一石,必貼一封條,不勝其煩,況且路遠。阿彌陀佛,不知誰說的,「不用貼勒罷!」我行輕速。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蓋深喜之也。

  五六

  長巷逶迤,見家家戶戶玉雪成堆,唯以一牆之隔,只見花頭耳。心悅今年春好,行吟得二句,醒漸忘卻,補為一章:歲歲桃溪雪,家家梨雨寒,粉牆擎玉蓋,步步仰頭看。

  五七

  「學而優則仕」,以用為用也;「無之以為用」,無用之用也。以用為用,固不若以無用為用矣。——雖然,塵世間又豈可沒有和尚耶?少林寺遂以拳勇名天下。

  五八

  神劍在兒手,且不知其為劍,烏者鬥其為神哉,此媽媽削梨之刀耳。一日,大晦冥,萬雲騰湧,龍鬥于天,黑者雨而白者為風,兒不知也。一劍飛空則雙龍皆斬,巨首雹隕,支體蔽江,赤及海。龍王媚兒複神兒,以愛女妻之,住水晶宮。

  五九 發自由頌

  白髮盈頭,撫之雪落,張之至。(原本如此,或上補一字,妄作也。)同時又接奉一半官式之調查,條分縷舉,細大不捐,如你對於白髮作何感想?禿頂又如何?此內及於寸心也。你一家人個個都是白頭翁嗎?此遠及於遺傳也。曾染髮乎?此陰險之暗示也。你有保存棄發的習慣嗎?剪下來的辮子哪裡去了?麻煩極矣,則禮部之文件也。表格如山,填之不已,亦填不出,轉瞬間,發早落到四分之三了,這方只是慌張之至,妻急以布纏吾頭,庶幾不為牛山而免於難。俄而覺,撫光頭而笑,喜今三民盛世,於頭顱猶寬耳,豈不堪愧殺滿洲耶?作《發自由頌》。

  六○

  狂歡季節之前夕,在母室中導遊之書,妙哉,奇怪,何所不有,既非山水絲竹,亦非飲食男女,總該不是狂嫖濫賭罷,殆靈魂之冒險也。書不止一本,其種類彌繁,揀選評量,幾費斟酌。書本擱下了一會,忽聞母言,「明朝隨便逛逛罷」,言外大有縱只看赤膊漢耍一套五虎棍也不算不夠之意,則大窘呼書,不得,記也記不得,說更說不得,敲頭霎眼也沒得。明天真要去逛廟,逛市場嗎?好不急殺人也!此副司令之所以登臺而著急也。

  六一

  假如有一班學生,全體一致反對那教員,那教員還想用戒方去打其中任何一個學生的手心,你道准是不成罷,但我猜是准成。有戒方是一,每次只打一個是二。

  六二

  一人講演作外國語,一人發空論一段,訖。繼而抱歉一番,其詞甚疾,頗不了了,大意謂車子出了毛病致延時刻,對不起,又約略則被車子所誤之笨躺脅及被空話歉詞所耗之半。彼拭汗,已頹然就籐椅而坐矣。俄而瞿然起,四顧張皇,摸索皮包以至褲袋。「題目?問題?」「什麼?我不知道。」「你不要賴,你是看過的,你還查字典呢。」「但是我不記得了。」「怎麼我也記不得?」「你自己做的也會忘麼?笑話!笑話!」「天啊!我的講義不見了啊!」「抄的罷?」「胡說!你偷我的講義。」拳打腳踢。觀者以為講演完畢,還有國術表演哩,又看了半天,方一轟而散。

  六三 論語體

  樊遲問男,子曰,後之。問女,子曰,先之。樊遲未達,子曰,舉心錯諸物,能使物成心。樊遲出。——古槐居士曰,男人在世界上,但世界上有了女子,故男先而女後也。

  六四

  人前翁嫗憑肩意,為道生分不自然,才出中庭無百步,空堂有客阻西園。聚散非兩地,思量各一天,幻為鏡裡花,散為雲與煙,空有鸞箋,細讀無緣,憑仗桃根,說與淒涼此年。

  六五

  人有了夠多的磁性,不知對於鐵有啥感覺?他會整天穿著鐵青色的衣服麼?

  六六

  入夢的意念及其聯合均不完全。如把一杯茶置肚腹上,不冷亦不熱。用手一拂肚皮,而杯故自若,並似無杯然,其記憶力固亦薄弱也。以形體喻之,現實是立體,而夢是平面。故人謂夢境複雜,而我曰否。惟其簡單也,故無衝突相;無衝突則並存;一切並存,則非複而似甚複。

  六七

  某君某女會談於西餐室中,某君曰,「人生樂事,殆莫如學會洋派,回國的途中也。」某女士以吳儂軟語答曰,「真真一點點也勿差。」予在旁立即為繪一圖表之。
  ……F
  二人者,乃親額示愛,伸出手想要拉,又縮了回去,想對一鞠躬而別。餘亦出,與吹笛者陳公迎面相值,詫曰,「君亦來此歟?」陳夷然,「我吃過兩碗飯了。」

  六八

  未記夢時,夢都是丟卻的,記夢以後有些是剪斷的,以此為例。——書一冊,似《禮記》,背置桌上,一張一張倒翻上去。一篇之末節有一句是白話,異之,彼《禮記》也,奈何有白話?這一句白話原文,當時最為明清,以被後夢所掩,致醒來不可憶。本節大意則曰女子做愛以後,其心境上須有鈴幡護耳。(此系醒後補寫,不涉原文。)再翻過一頁是講黑珠的,言其貴重逾金剛石。其可寶之道有五焉:光輝旁達,一也,不守即失之,二也(原文述此點極冗長),……海門已塞,珠不復出,四也,珠固正黑,而黑珠之表面多半有五彩之條紋,是謂「臻五」,五也。汝苟以之贈我,則使汝為皇帝,我為妃子,亦無不可。讀至此,心怪記人何失態乃爾,省為夢,而雙眸欲活,急再翻過一頁,見其篇題為求斯第十九

  六九

  一部書在預約中,價八元,我去定了一部;後來書出版了,售價卻是七元,我又去買了一部。人問,「何放?」答曰,「好比它原來定價十五元不折不扣。」

  七○

  夢中記夢不得,即作Sketch,告母曰此良法也,然而不儘然,以將並此Sketch而失之也。

  七一

  靈魂的冒險是做詩,加身體的冒險那是做愛,妙手偶得之。

  七二

  人在錯覺中展開伊自己。有如知己之欣,人琴之戚,自是人世的華鬘,然而尚不免把自身當作待人哄騙的乖囡,而把其他錯覺地看作可歪曲理會的,伊自己的一部分。如此說,「忍過」是良難,而難「忍過」的無逾寂寞。不知而不慍,聖人猶為之三歡。最後的一顆牙似乎也要活動了,真所謂「賞偏了十二亭台是惘然」也。

  七三

  語知堂翁,頗覺近人瞭解聖歡之淺。若不出一金聖歡,恐鄙人至今尚不知塵世間有《水滸》,因此頗想買一部坊本《五才子」藏之為念。又曰,「中郎雖佳,詎過孔子」,這八個字是要寫的。

  七四

  世尊徐行,(應該是阿彌,卻像釋迦。)觀世音前導,觀音顏如好女,世尊樸如鄉人。抵一地,則中坐,亦無人天護從,一觀音,一金剛,左右侍耳。說法偶及總持,世尊輒耳語觀世音,觀世音又耳語上座,以次傳遞,呢呢如兒女子,始悟西來大法原非文字的,而平昔不解經典亦得此而解。皆離座,下一山,壁立,青綠滿繡之,餘能以踵擦崖壁直下,仍不免恃如來之威神力也。既達半山,瞥然不見,真異人也。——亦不儘然,我親眼看見他在危岩斷處一踅而去,恐怕亦只是山中路熟耳。其時果然已追不著,也不曾想去追,以頗覺其平凡,無甚與味也。獨抵靈隱後門,叫開前門,雇車返寓。尚有他曲折,不復省憶。

  七五

  住北京近二十年,聽人家在說北平好,自愧勿知,無已,曰路耳。路長得好,不平得也好(臭油路多沒意思),例如自舍中去西直門輒一小時,半是人力車拖得慢之功,一半是路實在遠得可以。在這麼長而不平的路上老是走,使人無奈得只好忍耐。胡同半蕪,馬路盡悲,其長與不平又相若。以外沒有什麼了,除非天清。方春多塵沙,而今年夏秋北京又多雨,據說把老家裡的黃梅天整個搬了過來。照這樣說,歸而包錐只有一種好處。可不是嗎?雨天的北京街道,那才真真叫做糟糕呢,恁想,叫我如何不忍耐。(此句套某博士,自注。)

  七六

  下山時,隔海連山隱隱,翠明眉睫。天陰如乳,裹一穹隆日光,一奇峰白而微黔,背層巒兀立其中央,指天悄焉。語人曰,苟風輒引去,便是蓬山矣。左顧,城關緣山為出沒,女牆畔倚一窣堵波,如海子白塔。又語人曰,可惜,蓋憶曾身到其間耳。翹首雲外高寒,一境浮動,才大如粉涴。其人指點語我曰,極是勝地,可攬海山之全者,而淩虛疾墮如故也,猶不止,心竊惑之,後見一Lift始釋然曰,早知當有此耳。一燈照見斗室洞然,「自己來開麼?」其時又有點兒窘。伊捩機而疾答曰,然,遂升。

  七七

  耐得寂寞為學道之始基,(讀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然及其稍進,亦有不甚寂寞處。「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斯又何待耦耕耶。

  七八

  見一影影綽綽的人躲在椅背後,再一打,蹤跡不見,此《三俠五義」文也,似乎無甚可駭,然竟大駭而醒。不解其故,徐思而得之,蓋已認彼為靜物矣。在某地者當長在焉,今不但只見其人,不見其出,且覓之不得,奈何其不駭?將白畫人物璋刻之界出以迷離,夢雖怕而贈我已多,記之。

  七九

  為待客,購得二雞雛,其一殺之矣,而客未來也,其一尚摯之後院。一日偶見之,殊瘦而繩系援焉,語人曰,此吾家鸚鵡也。又一日,客將誠來,宰此雛矣,而車夫以為太瘦,竟脫其縛。既,客摧群兒來,頻投以米,一啄一粒無不中者,而雞於是乎大樂,小兒亦樂,自得也而瘦如故,啄且行而足不出後院之戶。「一來就拴著,他只知道有這兒,不往那兒走」,妻說。「這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連個雞窩也沒有,總有一天讓黃鼠狼叼去。」說過大家丟開,又十餘日。昨兒個半夜裡,戛戛幾聲甚響,即寂然,一室三人皆驚,知黃狼之難作矣。然其遭難也至疾,而人之醒夢也稍遲,遲速故不相及,側耳再聽,長寂然矣。晨起,雞毛遍地,妻埋怨著說,「這是廚房門不關嚴的原故。」而小子偏道,「雞是睡著勒,醒的時候他會飛。」隔了一兩天忽又說,「娘!娘!那雞真靈,我到後院去,他看見我來,他就站在臺階上。」妻忍著笑,「難道他站在臺階上接你哪?」「是得,是得,可不是末!」此非夢,而曾斷夢,此非遇,偶然而已,其地則秋荔亭,非古槐也。

  八○

  史地我不懂得,也知道重要,老想把許多史地的書先是一本歸一本拆開來。洗牌般攪勻了,重新裝訂好,然後一本一本的讀下去。再把他們一起拆開,攪勻,重裝,讀之如前。這是多們有意思的事情,可惜我不研究史地。不知者將必以為幽默,由他,由他。

  八一

  去日之我可憶,然而已去矣,來日之我可思,然而未來也。未去之前已來之後,似有一點曰我,然而畢竟也是沒有的,至多一種姿態而已,抓而已。故曰,一點本無也。來者去者,既兩下無憑矣,非去非來,其中更那得有憑,故曰,「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頗想借花獻佛而又不敢,還是我不注他,他來注我罷。

  八二

  兒時聞乳母說,「不要把手放在心口,要做怕夢的。」有時困不著,就想試一試看,怕不怕且由他,做個夢再說,然而無效。最早的怕夢至今記得的有兩個,其時是否把小手放在心口,卻無可考。且乳母之死久矣。一個遍身白毛的小孩坐在小皮鼓凳上,兩手急急拍一空心的藤榻,此其一。又見凶獰婦人,散發紮一把根,嘴裡叼著一根油頭繩,從里間房跑出來,地板上突突有聲。正確的年時自然失記,卻略可推算。此凶婦人即吾弟乳母之影子也,她有點兒兇惡相。慶弟生癸卯,殤於丙午,當我四歲至七歲之間,而第一夢之更在其前,自己覺得也毫無問題。此為最早的怕夢,或者竟是平生最早的夢。夢而勿怕今日其可憶乎?

  八三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叮嚀言之矣。謹按,道者若人所共由之道路然,衣食為先,中庸為後,故曰「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彼《七月》之詩豈陳王業之艱難而非哀人生之長勤乎?不知何年讀「道」為道士之道,而載道與言志之文始分為二。

  八四

  「泣血稽顙」自來不得其解。唯鄉愚當其骨肉垂危時,香燭供佛,首搶地,騰騰突突,若將碎其腦殼,苟佛終無言而腦殼猶在,則心若不甘,始悟佛之度世另有一工,與吾人之「從井」「援手」不同。否則諸佛菩薩,名號若恒河沙,何以獨令人念阿彌陀耶?豈諸佛菩薩俱袖手而觀,坐視不救歟?佛固無靈者,以靈否測佛淺深,鄉愚陋也,以之謗佛,其陋將成尤甚於鄉愚矣。

  八五

  曾聞和尚伸眼看女人,女人打他一下。和尚閉眼,女人又打一下。「小僧何罪?」女曰,「你想得我好!」然則見固是見,不見亦是見也。亦有見而不見,不見而見者,夢中見之。黑板上字跡兩行。以觀之不足而開眼,開眼固未有黑板也。眼皮一合頃,字跡複分明矣。挨女人這兩巴掌,須菩提于意雲何?

  八六

  客散,爭於瓶中折花插襟上,出門去。時正夜午,馳道灰白,坦臥闡中。有前,路亡而求諸存也。無前,路亡而求諸冥冥也。皆不顧,疾馳而去。已遠,有聲不聞,近者,若見其影,玄君與焉,似言往公園。予略後,慌慌速速,不知有車可信心雇否,以為熟路,存想便是,縱無車,狡可待他人之到也。

  八七

  知難。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故知難也。然而不如辨偽知之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不難矣。不知為知之,是不知也,知於是始難。偽者何?疑似之間,甚似而非也。然而猶不如辨偽知之方來者之難。夫物之成者,其去者也,多而勿多,辨之可,不辨亦可,辨得出是謂「所作已辨」,辨不出只好算了。而彼方來之偽是新生之業,有無窮之多,辨之不得,不辨亦不得也,知終難矣。豈僅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知哉,且直以有限之精神曆無形影海之風波也。難也不難?若夫視行之難否,語出經傳,詞連党國,故不具論。

  八八

  紫色長行格子紙二頁,其上滿有抄寫過的文字,只看一眼,就不見了。不怪自己失卻之速,頗怪伊送來之錯也。

  八九

  秋冬之際,空城積灰,若有所待,難得他這樣不胡塗。至於難得糊塗,則孔夫子幾度彌縫,莊夫子一回歡息,此向所未見,且屬非想,這安得有夢。

  九○(一百)

  妻說,房間熱,小孩受不住,叫我把爐門開一開。「熱,我不能起來」,把被一掀。她說,「快蓋上罷。」我依她這話,不再則聲……「敢情你的宗教思想比你政治知識還差得這沒遠呐!」埋怨的口氣,「這才真是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呢」(設人皆只臂,自注。)「怎麼?」妻不服氣。我方執漱盂。一手持刷,以刷敲盂聲丁丁,「聽見沒有?」「聽見勒。」又讓她手摸那盂那水,「冷不冷?」「冷。」「盂可以盛水,知道不知道?」「知道。」「則水在盂中……」「知道。」「刷以刷牙。」「知道。」「是名牙刷。」她覺得現在已不能再理。「怎麼!我講得多好,恁倒不言語勒?牙刷一五,水盂一五,一五加一五是二五。然而一十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你怎麼說我?」「我不記得曾說過我知道或者我不知道。」這就叫做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們呢?他們個個都知道,知道得都夠多。如其是信基督教的他們,就會沖著這盂及刷,說其中有上帝,有耶酥,有「三位一體」。再如他們忽改「三位」為「三寶」,無非還沖著水盂牙刷,喃喃咄咄,驚驚恐恐,說其中有蓮花世界,珍異充滿,甚至於已經看見阿彌陀的眉毛觀世音的肉髻等等。這不是?還不快瞅?瞅見了沒有?可不就在這兒!老早嚷成一片,你若被他們吆喝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頭似乎那麼往下一點;恭喜,恭喜功行圓滿了,算你知道二五又知道有一十了。你若始終頭頸強(去聲),不識相,那是自己愛當傻子,與別人無關,先知總該不會錯;而女人也不會得再對。說到這裡,似乎我先嚷成一片而她除卻點頭外再無別法,然而竟有大謬不然者也。她下床去開那通浴室的門,說房裡畢竟太熱了,這真是很稀奇的。我可再睡不著了,把方才的話說一遍,其詞曰:靠任何學術之力均不足以打破宗教的根柢,自然也不能完全不借這些個。科學原出「愛知」,但僅知是不夠的。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哲學叫人想得正確,宗教叫人用胡思亂想替代那正確,似乎哲學准贏而宗教准輸。不知結果適得其反,人有點兒愛胡亂的習氣。又似乎針鋒相對,而用「照小鏡」照之,偏偏不幸差了絲忽毫釐,不幸這毫釐絲忽便是千里。何以?天下雖大,還有說自己胡亂而人家反而正確的嗎?以想破想,無有是處。信有徹底的想以之破想,亦無有是處。何則?想不自破故。惟有澈底的不想斯能立而能破。不想得這樣聰明,這樣冷靜,這樣老辣,又這樣的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聰明也,他生未蔔此生休,然而也不期待他生之可蔔與此生之不休,是冷靜也。未知生然而又曰無求生以害仁,焉知死然而又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是老辣也。兩手明明空著呢,一個勁兒強,終不肯稍點其頭者,拗也。若是者始得謂之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妄相期許,你我過矣,且歸罪於爐火耳。若是者距宗教心之遠,遠于諸宗教間任何可能之距離。若是者謂之不迷信。知她在點頭不,我可不很清楚,我是始終困著的呀。

  九一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危字微字是豆蔻年時,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也。平旦之氣是不甚多,況梏亡之歟!聽五更雞叫了,顧輕塵皠露之身,亦須待回車而後慟哭乎?「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雖念得爛熟的了,譬如特意付之唱歡,不又要感慨系之麼?

  九二

  文章之境有四焉。何謂四境?明清厚遠。明斯清,清斯厚,厚斯遠矣。再問,曰辭達謂之明,意純謂之清,意勝辭曰厚,韻勝意曰遠。山於何書?三問,不答。

  九三

  宋朝當然有白玉杯的,但不如他有赤玉杯。一自龍飛鳳舞到錢塘,巨壑危岩,虛煙實翠,無不裝以紅躑躅,紅躑躅無不積年老本。於三春謝客,千花退院時,蕭索青蕪國,同想亦城霞。尖青點碧,以仙子描鸞筆趕殘夜妝梳之,雨重燈昏,光凝絢溢,不覺飛天之盡絳也。惜乎六陵一炬,遂無複遍青山題紅了杜鵑矣,只山中人至今猶口口呼他映山紅也。

  九四不做和尚論(上)

  不可不有要做和尚的念頭,但不可以真去做和尚。因為真做了和尚,就沒有要做和尚的念頭了。

  九五(中)

  假如真要做和尚,就得做比和尚更和尚的和尚。多嚕嗦,莫如不做,乾脆。

  九六(下)一名「和知堂師詩注」

  對甲說,「何不著袈裟」,對乙說,「何必著袈裟」,在佛法想必有專門的術語,而在俗家謂之「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跋語)自太廟買歸浙杭蓮記檀香扇骨一把之夕,,即得關於和尚的閒話三則,詢良緣也。實則尚未得見周公,然而已躺下,準備去叩見矣,仍呼之為夢遇雲。本來麼,定說蝴蝶是夢,莊周不是,天下有這理麼?將寫上扇面矣,環說,「自己寫扇子做什麼?」我說,「是自己的扇了沒。」但是就沒有寫。

  九七

  槐屋臥聞犬吠出萬靜中。晨雞夜犬最發人回頭想,犬吠是現實的,雞鳴則理想主義者。「夢回遠塞荒雞咽,頓覺人間風味別」,斯固疇昔之拳拳耳。「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頃若會其遙怨,則又為之慨慷。唯殘寺竦鐘差許嗣音,而柔厚微減。此意縱佳,起舞亦勿必。其可令樓中人同之否耶?(注)某女史詩,「聽絕雞聲侵曉發,高樓猶有夢甜人。」

  九八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義皇上人。」此不過在大熱天昏頭搭腦困了一歇中覺,何以便在義皇以上?更何以見得不在義皇以下?難道與義皇並世還不夠古,而定在其上?這「上」字實在下得怪。淺人謬曰,「泛泛語耳」,此大不然。五柳傳曰,「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彼無懷葛天者,寧非確在義皇上耶?奈何尚以「莫須有」誣之乎?夫求古賢之意,振裘而挈領,則陶公其殆庶乎。於極無憑處還你一個憑據。隻字千金,明眼看官急急著眼,蹉跎可惜也。

  九九

  已返舊居,送客出門,仰面垂簷,椽而不瓦,間見天。及大門,回頭看李合肥之匾,其一端已歪下矣,心想裁縫攤也該請走了。馬醫長巷,春水被之,積寸許,荇藻空明,不知客如何去也。人去無'l,稍為延佇,垂發立門口之滋味,還可念耳。夢覺悵然,以小詩二首寄吳下之阿姊。不道歸來鬢有絲,夕陽如舊也堪悲。門闌春水琉璃滑,猶憶前塵立少時。豆瓣黃楊厄閏年,盆栽今日出聊簷。北人摧去絨花子,萼綠苔梅許並肩。
  (注)吳語謂簷為聊簷

  一○○

  少長江南,夙困水厄,頃半古稀之年始稍懂得吃茶意,如此算去,一生能著幾兩屐?「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擬向彼尋問,令略減感傷味,不知可否。右一節苦茶廠寫

  一○一(後記)

  得師友之手跡可謂遇矣,奈何饒舌?容畢一語可乎?《古槐夢遇》百之九十九出於偽造也,非遇亦非夢,偽在何處,讀者審之。
  一九三四年秋晚。
  不倫不類。弟本有編成「三槐」之意,即《古槐夢遇》,《槐屋夢尋》,《槐痕》是也。但彼《二槐》差得尚多,不知何時始可成書,是以擬先以《古槐》問世,俟「二槐」成後,合出一書,曰《三槐》,而分為三輯。良友方面欲印與否,當從其便耳。欲收入某項叢書中,弟亦無不可。近來一塊肥肉大家要來染指,非獨占即瓜分,我們當然管不著。祝雙安

  弟平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