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
北歐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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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斯城也自有佳勝之處,不容魯莽抹煞。屋宇嚴整,街道寬闊而清潔,沒有垃圾,也絕無刺眼的貧民窟——這是北歐國家共有的優點。公共汽車的班次多,設備好,交通秩序井井有條。商店招牌的文字一律平平整整,一目了然,入夜更無繽紛的霓虹燈擠眉弄眼,因此交通燈號也鮮明易識。後來才發現,丹麥和西德也是一樣。條頓民族的秩序化與潔癖,應該是開發國家的楷模,但有時也顯得單調一點,不像拉丁民族那樣放浪形骸而自得其樂。在斯德哥爾摩,即使漫步於最熱鬧最繁華的查特甯大道,也見不到紐約或芝加哥那種摩肩接踵人潮洶湧的緊張氣氛。街上很少見到兒童,也是罕有的現象。瑞典政府獎勵生育,家庭每添一個孩子便津貼兩萬元克洛納,饒是如此,女人仍然不願多生。據說瑞典的所得稅高達百分之四十三,為了減輕稅率,瑞典人對於結婚也不踴躍。 斯德哥爾摩位於北緯五十九度附近,是我遊蹤所及最高緯的城市。我到那裡,正是五月下旬,夏季剛開始,街樹幼葉疏枝,才透出兩三分的綠意。不知真正盛夏之際是否滿城青翠,望中只見稀林錯落,夏,來得又遲又緩。地近北極圈,快要六月了,早晚的氣溫變化仍大,中午只要一件薄毛衣,入夜海風拂來,甚至要披大衣。無論如何,北地的金陽親人肌膚,溫而不燠,站在陰裡,仍是有些涼颼颼的。黃昏來得很遲,暮色伺人,卻不肯就圍攏來,一直逡巡到十點多鐘,天才真暗下來。遲睡的外鄉人寢甫安枕,沒有翻幾次身,咦,怎麼曙色已經窺窗?一看幾上的腕表,才淩晨三點半鐘,只好起來拉上窗帷,繼續尋夢。 斯城既是湖港,游水鄉澤國,最好是在船上。斜陽裡,我們在紅磚碧瓦塔樓耀金的市政廳後,上了一條湖艇。「仙侶同舟晚更移」,船首朝西,駛入漸幻的暮色裡去。北歐的薄暮比南方漫長,漸覺橋稀島密,馬達聲驚起三三五五白色的水禽,紛然拍翅,繞著渚清沙白的小石洲飛回。洲上雜樹叢生,石態古拙,髣髯倪瓚筆意,隔水望去,卻有盆景小巧之趣。眾人倚舷笑語,一位瑞典詩人唱起歌來,歌罷,說是他寫的詞,並加英譯。蘭熙興發,唱「梅花」的配曲為報,眾人爭問詞意,不免又要翻譯,贏來波上的一片掌聲。 終於到了查特寧島的故宮。大家紛紛上岸,沿著碎石堤路,一面檢閱大理石像,一面走向綠頂黃壁的十七世紀古宮闕。宮在城西十哩,是三百年前皇太后下詔所建,格式悉照法國,有「瑞典凡爾賽宮」的雅號,當然也不免誇張。宮中可看之處很多,還有中國亭台。我們一行人專誠來此地,卻是為了向一座十八世紀的劇場一夕懷古。劇場建於一七六四年,繼承的是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遺風,場內裝飾諸如吊燈,雕刻,帷幔之屬都有洛珂珂的格調。眾人魚貫而入,大吊燈下,銀絲假髮古典宮妝的美人為我們帶座,恍如置身布爾邦的王朝。兩百年來,場內一切陳設依舊,據說是全歐仍在演戲的最古劇場。我們在厚賓的長木椅上坐定,懷古的小音樂會便開始了。 先有劇場的司儀,一位美慧動人的中年婦人,為我們敘述劇場的歷史。接著是豎琴與橫笛的一段奏鳴曲,清流淙徐,客心如洗。之後盡是古歌,多半用豎琴伴奏。女聲獨唱是十八世紀法國的村謠,男聲獨唱是意大利古調,男女二部合唱則為普爾賽的「吹銅號」和莫紮特的「費嘉洛的婚禮」。莫紮特的歌劇是壓軸戲,浪漫的愛情,古典的韻味,琴音歌歎裡,令現代紅塵的逋客側耳低回,畏尋歸路。查特甯島古劇場的舞臺是有名的。莫紮特歌劇的佈景,從翠柯交錯的林間到柱高帷密的宮廷,層層的佈景板一開一闔,轉瞬已改了一個世界。十八世紀竟已有此等機巧,令人贊佩。當晚回到現代的斯城,已近子夜,繁星下,街邊一盆盆豔紅的鬱金香,似乎都睡著了。 我在瑞典的京城住了一個星期,氣候由涼轉暖,白晝愈長,倒也慣了。筆會閉幕,眾人意興闌珊。蘭熙伉儷西去挪威,邦媛和彭歌南下巴黎,換機回國,我則燭遊丹麥。本來我要直飛哥本哈根,臨時又改變主意,認為馮虛禦風,縮地固然有術,只是雲上的世界,碧落一色,雲下的飛機場,也是全世界一樣的。於是五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我上了去丹麥的長途火車。 從斯德哥爾摩坐火車到哥本哈根,縱貫瑞典南部的塞德芒蘭,厄斯特育特蘭,斯摩蘭,斯柯內四省,和丹麥的西蘭島北部,全長六百多公里,上午八點廿二分開車,下午四點三十六分抵達。我的「珍憶匣」裡還保存著那張黃底綠字的火車票,記著票價是三一四克羅訥,約值六十多美元,比起臺灣的觀光號來,是貴得多了。你也許認為前面的地名譯音有誤,例如g怎麼會念成y呢?實際正是如此。我是一個地圖迷,最喜歡眉目清秀線條明晰的地圖,每次遠行歸來,箱裡總有一迭新的收集。遠遠眺見又一座新的城市,正如膝頭地圖所預言的,在車頭漸漸升起,最有按圖索驥之趣。當時我坐在車上,正向窗外依次縱覽大小城鎮,長短站牌,與圖中奇異的名字一一印證。出斯城不到百里。圖上出現一鎮叫Nykoping,我心想「泥雀坪到了。」果然不久,兩旁的紅磚屋漸密,新站在望,穿藏青制服的彪形服務員拎了一串鑰匙穿過走道,一面曼聲報出站名:「泥雀坪!泥雀坪!」後來發現,其他的大站如Norrkoping和Jonkoping,也各為「鬧雀坪」和「養雀坪」。這麼一路上為異國的鎮市取些不相干的中文名字,也頗自得其樂。話說回來,瑞典文裡g是念y的,例如南部海港Helsinborg,當地人發音是赫爾辛堡瑞,又如劇作家Strindberg,也念史特靈貝瑞。 我坐的頭等車廂不大,相當於臺灣十五席的面積,頭尾兩排座位相對,各坐三人,中央再置一幾兩椅,可坐二人,共為八位,格式家常而親切。茶几、窗框和門都用木制,釉以淺黃透明的薄漆,十分爽眼。瑞典盛產木材,耕地不到十分之一,林區之廣卻蔭蔽國土之半,宜乎多用木器。那天車廂裡只有四個乘客,對面遠坐的是一對老年夫妻,味甚鄉土,肘邊卻是一位金髮少女,在美人之國不能算美,但是和一般北歐女孩,早熟、老練而大方。攀談之下,發現她的英文說得不壞。她說,瑞典的中學生必修英文,此外還要修讀第二甚至第三外文,通常是德文與法文。正說著,服務員來查票,發現她買的是普通票,把她趕了出去。車廂裡只剩下那對老夫妻和我。我試用英文向他們攀談,他們完全不懂。我想開始必修英文,當是二次大戰後的一代,因為适才在斯城火車站上向一些中老年乘客問訊,都只換來歉意的微笑,卻不得要領。 火車駛過平闊而肥沃的塞德芒蘭省的青青原野,麥秧初長,綠油油的一片。草地的色澤鮮麗而勻整,有時綿延好幾分鐘,青嫩不斷,顯然細經修護,真是娛目。樹木都正抽幼葉,枝條未茂,猶是初春韻味。有時鐵軌與公路平行,只見迢遙的柏油路直抵天邊,目光所窮,五裡七裡途中,一輛華福絕塵而去,闃不聞聲。站牌在大輻的玻璃窗外成形又掠逝,舉著從未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的站名,不知該怎麼發音。汽笛嗚嗚然進站又出站,數百里不見湫溢的陋巷,黯沉的貧民窟。時或駛過人家的後院,高高的楓樹栗樹蔭下,露出一角紅瓦,半堵黃牆,襯著白漆的窗櫺,分外鮮潔。低矮的白柵內,淺黃深紅的鬱金香開得正嫵媚。 過了林雀坪,火車慢了下來,原來地勢漸高,進入厄斯特育特蘭省的丘陵地帶。瑞典地大,約為臺灣之十二倍,境內多湖,湖泊的總面積大於臺灣全省。一路上,也不知經過多少橋,多少長湖與小泊,真個是滿地江湖,好像瑞典的天空是一位千鏡鑒影的碧睛美人,自顧不倦。最長的維汀湖在右手邊展開,像從亂山叢裡徐徐抽出一柄彎刀,越抽越長,無波的碧水上,白鳥悠悠飛渡、兩三汽艇在耕琉璃的青田。饒是如此,瑞典的山卻不高,最高峰也不過近七千英尺,只到臺灣新高峰的腰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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