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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飛鵝山頂(2)


  宣統二年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楊太夫人病逝于那一年的七月十九日,當時國父正在新加坡為革命奔走。推算起來,楊太夫人享年八十三歲。國父之父死時七十六歲,也可稱長壽了。但是國父一生只得五十九年,可見革命與建國的辛苦,楊太夫人生於道光八年,卒於宣統二年,生卒之日都在陰曆六月十三,真是巧合。她死的時候,孩子不在身邊,革命也尚未成功。古來的志士烈士但知有國,不知有家。國家之幸,未必是家庭之福。每一個偉人的背後,必定有一個更偉大的女人,也許是妻子,也許是母親,默默地承受著重大無比的壓力。接到夏完淳獄中書的母親,捧著林覺民訣別信的妻子,她們的那顆心,要承受多麼沉重的錘打呢?蘇軾的母親讀東漢范滂傳,慨然歎息。蘇軾問她:「我要是做范滂,母親肯嗎?」蘇母說:「你能做範滂,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

  歷史雖然由志士寫成,其代價,卻由無數的母親擔負。

  正是初春,怯怯的鳥聲在試探空山的岑寂,回聲裡有濕濕的野意。我心頭思潮起伏。古墓闃然,墓中的靈魂不置可否。幾乎忘了,這已經是七十五年,四分之三世紀的古墓了。碑前的石爐裡怔怔地插著十幾炷殘香,三腳架支著的一個花圈倚在墓前。墓的方向朝著東北東,不能說是正對著鐘山。小時候,我雖然拾千級石階上過白巍巍的中山陵,卻不記得那坊門是朝南朝北了。

  我們沿石徑攀回飛鵝山道,重新驅車上坡,向枕田山進發。意外頂禮過古墓,這一帶的荒山野道頓然有情起來,連四面的鳥聲應答也有了韻味。我把車窗旋下一半,把呼應的鳥聲和料峭之中帶點薄霧的山氣放進車來。盤盤旋旋的山道不斷,從絕壁的背後閃出來接應我們,每一次只要差那麼一瞬,絕處就沒有生路了。山谷鬱沉沉地在我右手,一瀉千尺地斜向遠處的海口,每逢叢莽與野花疏處,就向我敞開

  它兩坡的密樹,和海口那一片錯落的紅屋頂。如果山谷是半公開的秘密,只肯半敞給海看,那我從這後面的高處俯瞰,只能算是倒窺牛角尖了。

  一整座空山把初春托得高高的。一整盤山道天梯一般架在上面,只為把我們接上去,接上絕頂。終於登上了四面皆荒的大老拗。上飛鵝山,猶如剝開天地間的一隻黛青色巨果,一削山脊是一瓣果瓤。可是剝到大老拗,卻剝開了一脊又一脊沙土的荒山像幹了的瓤瓣,驟眼望去,蒼涼得天荒地老。要是沿著脊椎上那一痕白灰灰的線徑走過去,怕就會走到一切故事的盡頭。

  山道到此,忽然向南一個逆轉,攀向更高處。我們在頂點的平地上停了下來。一落數百呎的坡下,起伏參差的是一簇簇矮丘的峰頭,再下去,忽隱忽現在蜿蜒坡路的盡頭,隔著清明將至的薄霧和一層,唉,不是紅塵,是灰塵的淡煙,卻見恍若蜃樓而白得不很純潔的街市,似乎有車輛在移動。那該是牛頭角和觀塘了。更遠更幻的是隱隱約約啟德機場的跑道,有急驟而跋扈的呼嘯在震撼附近的空間。再過去,越過一片灰藍色的水面,那麼不真實地虛浮著的掛樓,重重迭迭,遠得分不出窗子來的,莫非,就是香港嗎?怔怔望了半天,忽然她說:

  「你看那邊的懸崖上,好像是一座看臺。」

  「對,好像是的。像一隻燕窩。去看看。」

  「小心一點,兩個月前,就有個青年從飛鵝山上掉了下去。」

  終於走到了崖邊。那是一座小瞭望台,四周圍著欄杆,棲在崖邊上,有一種冒險的刺激。陰濕濕挾著霧氣的海風迎面撲來,把我們的亂髮吹成,什麼呢,狼狽的翅膀?我們完全暴露在曠闊的空間,一任希望和回憶都飛揚在風裡。站在這千山的焦點,像騎在青龍背上,龍脈左蟠右蜿,一股莽莽蒼蒼,是探向東北的西貢半島,另一股是鱗爪欲動的清水半島,攫向東南。其間攀龍附蛟,助長聲勢,不知道呼應著多少磯岬與島嶼,只見彎彎的一痕白線牽動著,唉,多少遠浪。

  一回頭北方又是重山複水,另一個天地。高傲不馴的馬鞍山,雙峰只露出一個頭頂,變成了單峰駝了。八仙嶺的連峰卻赫然浮出北天,儘管那麼遠了,青朦朦的山色依然橫亙得可觀,真不愧邊境的重藩巨鎮。而拱衛在它左前側的那一道矮馴的平崗,有坡勢斜入水中,又有兩塊巨碑一般的東西,一左一右遙遙對峙的,咦,卻有點面善。

  「那又是什麼地方呢?」她指著那平阜說。

  「那是——呃,我看——豈不是中文大學嗎?」

  「對了,右邊是新亞的水塔。左邊,是聯合。坡邊的危樓,哪,灰濛濛的,恐怕就是朱立他們的宿舍。」

  「這麼遠,像一個小盆景。」

  像一場夢。在沒有料到的距離,從不能習慣的角度,猝然一回頭,怎麼就瞥見朝朝暮暮在其中俯仰笑哭的「家」,瞥見了自己身外的背影?十年的北望與東眄,沉吟與歌嘯,沙田的風流真的要雲散了嗎?跟我們一同上山的四個小女孩,都已經告別了童話,就在這樣浩闊的風中,一吹,竟飛散去世界各地了嗎?此刻隔山遠眺,十年只成了一場夢幻,幻覺已經是化鶴歸來。他日隔水回首,我的夢真會化成一隻鷗,一夕辛苦,趕七百里的水程嗎?辛亥的前一年,我在那裡呢?九七來時,我又在那裡?

  對著珠江口這一盤盤的青山,一灣灣的碧海,對著這一片南天的福地,我當風默許:無論我曾在何處,會在何處,這片心永遠縈回在此地,在此刻踏著的這塊土上,愛新覺羅不要了,伊莉薩白保不了的這塊土上,正如它永遠向東,縈回著一座島嶼,向北,縈回著一片無窮的大地。

  一九八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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