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飛鵝山頂(1)


  香港的地形千折百皺,不可收洽。蟠蟠而來的山勢,高者如拔,重者如壓,瘦者欲削,陡者欲倒,那種目無天地的意氣,令人吃驚。這是一個沒有地平線的海港。天地之間只有一彎彎不規則的曲線,任何美學都插不了手。那一層套一層的淡紫淺青,起起落落,參參錯錯,一直交迭到邊境。那許多令人迷亂的曲線,怎麼得了。山色是千古不解的圍局,無論那一個方向有了缺口,立刻有更多的青山從遠處圍來,務必不讓這翠環中斷。

  我不知道山的輪廓為什麼如此動人。也許因為它是天和地的界限,一切瞭望的目光要沿著它逡巡。也許因為山的輪廓正如人的輪廓,能夠突出個性。一座山要有個性,必須輪廓突兀,棱角分明,令人過目不忘。海拔倒不一定要多高,最要緊是出類拔萃,迥然超淩周圍的地勢。險峻的感覺來自相對的高度,不是絕對的海拔。質感也很有關係:石山磊磊當然比土丘碌碌更見性格。如果石顏古怪,絕壁又咄咄逼人,當然就更加可觀。要是再有水來襯托,無論是汪洋萬頃,澄澈一泓,或是飛澤一縱,那就更添靈秀之氣,在性格之外更見神韻了。

  香港的山峰頗有一些具有個性。由於山多地狹,海波環繞,許多山都俯臨在水上,隔水望去,更顯得顧盼自雄。眾尖並傲的八仙嶺障在北面,巍峨的壁壘排成了一道邊關,本來是不能再雄壯了。但是它高峙在吐露港上,後面是天,前面是水,倒像是虛懸在空明之間。雙峰爭雄的馬鞍山,前峰當海,陡坡上遍體青綠,後峰卻不生樹木,負氣扭頸的峰頭下,赤裸的軀體露出暗紫的膚色。十年來我登樓遠眺或是駛車繞行,曾經從不同的方向、距離與高度瞻仰過這一對山靈,有時覺得前峰較高,有時又覺得後峰更峻,一直到現在還未定高低。這些山,已成為我目賞心儀的忘年之交,就像蚍蜉攀交大樁一樣,也真是高攀了。

  近年夫妻兩人都愛上了石頭。她愛的是最小最精的一種,玉。我愛的是最大最粗的一種,山。她的愛品私藏在身上,我的,只能公開地堆在天地之間,倒也不怕人來掠奪。這些山石無非是米元章、徐霞客傳授給我的,我死之後,也將傳給後世的石迷山顛。比起來,她玩的石頭是貴了一點。

  我們讚美風景,愛說江山如畫。其實畫是靜態的,失之於平面。山,是世界上最驚心動魄的超級立體。看山猶如看雕刻,必須面面觀賞,才能成嶺成峰,否則真是片面的畫了,香港的奇峰怪嶺,只要可能,我總愛繞行以觀,窺探它們變化各殊的法相。看了十年的馬鞍山,一直是它朝海的正面,直到最近,我才繞過它的佛身,到企嶺下海的岸邊,駭然引頸,仰望它項背的傲骨。我站的岸邊相當於它的腳後跟,近在頭上,它那與天爭位的赳赳背影沉重地壓下來,欺負著近處好幾裡的空間,連呼吸都受到了威脅。當時我的幻覺,是怕它忽然回過身來,嚇,發現了我。這種意識朦朧的恐懼感,以前隔水看山是不會有的。

  其實馬鞍山不過七百公尺海拔,可是它的山腳浸到海中,急性子的陡坡名副其實是拔海直上,一下子就上了天空。另一座脾氣不小的怪峰是霸住觀塘和九龍城上空的飛鵝山。東行的大小車輛一罩進了山影,都像低頭在過矮簷。山頂是看不見的,除非你車頂上開個天窗。每次太太都要警告我:「小心開車!不要看山了。」所以我沒有一次把怪山看清楚,只能驚鴻一瞥,不是的,是恐龍一瞥。

  我對那飛鵝山一直很有仰慕之情,設想立在峰頂,該是怎樣得意的眼界,可是山高坡峭,只怕是登天無門。終於有一天,在地政署繪製的郊野詳圖上,發現有一條山道蜿蜒北上,可以繞飛鵝山一周下來。立刻便和我存駕車去探個究竟。

  正如地圖的說明所示,飛鵝山道又陡又狹,只能讓一輛車依反時鐘方向單行而上。桂冠房車在最低檔的驅策下,一路腹誹著奮力盤旋前進。一盤盤的山道像繩索,牽動著四面的峰巒像轉陀螺。王思任早就說過:「從南明入臺山,如剝 筍根,又如旋螺頂。」山道狹窄而多曲折,前途總是被絕壁擋住,開頭我還輕按喇叭示警,不久才發現確無來車。等到人煙漸漸落在下界,上面的群峰就聚攏過來,開它們巨頭的高層會議。

  忽然,道旁閃出了一方石碑,幾個紅字近前一看,竟是「國父孫中山母親楊太君靈墓」。不由停下車來,翻看地圖。原來此地叫做百花林,位在飛鵝山麓之東北。這真是意外之喜。我們立刻依著碑上箭頭的方向,沿著蘆葦雜生的石徑走下坡去。大約一百碼下,就瞥見幾株疏杉之間露出一角琉璃瓦頂的憩亭。再一轉彎,墓就到了。墳地頗寬,約占三十多坪。後面是一道紅磚砌成的矮牆,牆頭蓋著青瓦。墓碩大而隆起,乃水泥所建,正面一方灰青石碑,上面刻著「香邑孫門楊氏太君墓」幾個金字。字體渾厚,不知道是否國父的手跡。墓前水泥鋪就的大幅地面,又用矮矮的石欄圍護。憑欄向東俯眺,只見山重水複,幽邃的谷地開處,是泊滿艇船的白沙灣,更遠處該是西貢海面,散佈著三五小島像是牛群在渡水,只略略露出了牛背。

  「這風水真是不錯,氣象非凡。」我歎道。

  「怎麼比得上中山陵呢。」她說。

  「中山陵當然氣象博大,卻不像此地負山面水。要不是墓裡的母親帶大了她的孩子,亞洲第一共和國由誰來帶大呢?單憑這一點,這座墳就不朽了。」

  「也真是的,來了香港十年,一直不知道國父的母親葬在飛鵝山上。」

  「我想許多香港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麼會葬在香港。」

  當天回家之後,我去中文大學的圖書館借了六七本國父的傳記,專找記述楊太夫人的段落,為她描出了這樣的輪廓:國父誕生的那一年,楊太夫人已經三十九歲。國父十二歲時,母親帶他從澳門乘一艘兩千噸的英國小輪船去檀香山,依他的長兄德彰生活。據說楊太夫人當年就自行回國。此後她的行止在國父許多傳記裡都沒有記載,直到最後才見於羅香林的「國父家世源流考」:「楊太夫人于清末隨長子德彰寄居香港九龍城東頭村二十四號。宣統二年夏卒於旅寓。時國父適在海外,由同盟會員羅延年經紀其喪,葬於新界西貢濠湧百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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