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
山緣(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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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有一盤沙土鎮石的近丘,肩住北面的天色。山腰有路,蜿蜒著一痕白絲,像有意接我們上去。「上頭來看看吧,別盡在下頭亂猜,」山風隱隱在說。錫華和我心動了。一前一後,我們向亂石和叢荊裡去尋找那曲徑的索頭,把它當錘帶一樣攀上山去。地心引力卻一路追來,不肯放手,那勁道愈來愈沉。心臟的悸動猛搥著胸口,搥響野蠻的耳鼓,血,也喧噪著洶湧著起來助陣。錫華說:「不能停,對心臟不好。」兩人奮勇高攀,像古代的戰士在攻城時搶登雲梯。忽然,下面的人聲頓歇。扯後腿的那怪手也放棄了。 百仞下,無聲的人群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一地,有的蠕向海邊,有的進出紅亭,把那扁圓的土台綴成了一塊芝麻小餅。天風突然自背後吹來,帶著清醒的海氣,汗,一下子就幹了。四下裡更無遮攔,任涼 氣長驅而來,呼嘯而去。我們已經登臨絕頂。 「這才有成就感,」錫華一掠亂髮,得意地笑道。 話沒說完,兩人一齊回過頭去。頓時,都怔住了,震住了,鎮住了。滿滿一海的層浪,千褶萬皺,漸遞漸遠,正搖撼近岸的洲渚磯石和錯落海中的大島小嶼,此起彼落,激起了碎白的沫渦。更遠處,對岸又掀起無數的青山夾赭山,橫嶺側峰,龍脈起伏,或瘦脊割天,或峻坡瀉地;這浮在水上,攤在天下的山族石譜,真不是一覽可盡。一路攀上這丘頂來,我們當然知道山外有山,水外有水,卻不防這一面的世界竟會展開這樣的宏觀,令人一口氣嗆住了,吸不進去。這壯麗的景象,太闊大太遠了。層浪無聲,群山闃然,在這樣的距離之下,所有的實景都帶點虛幻。這是冥冥的啞劇嗎,還是長達百里的啟示錄呢?不留心看時,就錯過了。當啟示太大,總是沒有人看見。令人震懾的大寂靜裡,只有長髮披天的海風呼嘯路過。遠處,只剩下了一隻船。 之五 香港的山脈,西起屯門的青山,東至西貢半島的南蛇頭,鬱鬱蒼蒼,綿亙六七十公里。要為山神理出井然有序的族譜來,可不容易。如果我是禿鷹或麻鷲,振翅三天,也許可以巡瞰個明白。但是從地面看來,無論你怎麼仰面延頸,決眥蕩胸,總難看出個究竟。那許多迭肩接踵交腹錯背的山嶺,不能為你排成整整齊齊的行列,讓你對著地圖來點名。山,是世界上最雄奇最有份量的雕塑,每一座都屹立在天地之間,不會為你的方便而轉體。這偉大的立體啊要面面觀,就得繞著它打轉。為了飽覽對海的馬鞍山,我曾繞了一個大圈子,從沙田穿獅子山洞,過黃大仙、牛池灣、西貢,一直到企嶺下海,等於站在馬鞍山的腳趾上仰瞻那雙脊陡起的傲峰。那是冬天的半下午,可是那一面背著斜照,只見到黑壓壓的一大片背影,體魄魁梧得淩人。如果你有被虐狂,倒真是過癮。歸途是一個反向的大U轉。回到沙田,右側仰看那爭高的雙峰,仍在天際相持不下,但這一面朝西,正對著落日,還是將暮未暮的光景。也只有馬鞍山這麼鋒芒畢露,才能劃然割出了陰陽。 看山還有一層障礙,那便是遠山雖高,卻蔽於近阜。徐霞客游華山,就說「未入關,百裡外即見太華屼出雲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大帽山號稱香港最高,凡九五八公尺,合三千一百四十二英尺,但是近在沙田,反而仰不可見,因為中間隔了好幾層近丘。登我樓頂的天臺,西向而望,只見連嶂的青弧翠脊交迭於天際,真教人歎一聲:「可憐無數山」。 為了把新界看個真切,把袞袞眾山看出個秩序來,和國彬揀了一個秋晴的日子,去大帽之頂朝山。淺米黃色的桂冠房車似乎也知道秋天是它的季節,在晌午的豔陽裡,光采煥發,奕奕地馳上了大埔公路。一過石崗,坡勢漸起,兩側的山色也逼攏過來。在荃錦道上一個仰沖,就轉上了左側的大帽山道,反向東北角上那一堆跟天空過不去的塊壘,咻咻然盤旋而進。群峰作壁上觀,超然不動聲色,倒是桂冠對陡坡很發了幾次脾氣,一向低沉的喉音變成了暴噪的男中音。終於到了山腰的小平臺,停下車來。我拿了地圖,國彬和我存分提了飲料與野餐,便朝仰不見頂的主峰進發。 這時我們的托腳之地,海拔已經有七百公尺,比上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山道蟠蜿向天,引力甸匈向地,不到半小時,這九秋的三人行已經腳酸、氣促,滲出了汗來。空氣不如預期那麼清朗,沒有雲,卻籠著一層薄薄的嵐氣,否則午後的陽光會更炙人。我把地圖轉來轉去,想把掌上的寸山尺水還原為下界那一片敻遼的人世。那一汪藍悠悠是什麼灣?為什麼圖上沒有那幾座島呢?那一堆亂山背後,白晃晃的排樓又是那裡呢?七嘴八舌地,大家爭論著。地圖是平面的,下面的世界卻是立體的,向日和背日的地帶更平添許多感人的光影,而且總有一些不相干的土阜石丘和蘆葦灌木之類礙在中間。不盡兌現的地圖,令人失望。每轉一個彎,腳底的世態又變了樣,方向也都變了。而地圖還是道一張平面,真不曉得,大帽山派這條曲道迂回下山,究竟是來迎接我們,還是來戲弄我們。 「那不是大埔嗎?」 「那裡看得見什麼大埔呢?你把地圖根本拿倒了。我看是九龍。」 「九龍?那麼獅子山在那裡呢?」 「那邊應該是荃灣才對。你看,煙囪那麼多,白騰騰的。」 太陽漸漸斜了,可以推斷西南方在那一邊。我們終於認定剛才那一叢人煙確是荃灣,而更遠處,有橋影橫水的地方就是青衣島。有了這定點,就容易把握全景了。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們站在巍巍的大帽頂上,肆無忌憚地仰天俯地,談古說今,指點著極南的這一片樂土。腳下的人煙或在亂山的缺口,或在叢莽的背後,或被峭壁半遮,我們左顧右盼,指認出紅塵密處的維多利亞港,和散佈在四野的大小衛星城鎮。而每次認出了一處,驚喜之餘,總訝怪其偎山貼水、纖巧可笑的幻影。管你是千門萬戶、短巷長街,患得患失的熙熙攘攘,都給縮成了可有可無的海市蜃樓。「楚之南,少人而多石。」那是柳宗元的時代。腳下那一片繁華世界不但石多,更且人多,多得要與石爭地,與海爭地,在天翻地覆的後門口,在亡逋和海難船的末站,在租來的棄土和倒數的時間,率妻子邑人,把絕境辟成了通都。 「人與山相遇,而大功告成。」 佈雷克曾經壯乎其言。站在天涯海角的最高峰上,站在香港和日月最近的這頂點,終於和圍拱的眾山相遇。站在登山的十四彎最後的這一彎上,站在這大看臺上如跪在聖壇上,我默默向滿是秋色的天地祝禱,憑在場的大小諸峰作證,但願這一片逍遙的樂土永遠幸福,做一切浪子的歸宿,而不是惶惶征夫的起站。 落日更斜了。這高處既無欄杆可拍,與國彬同來,也不需歎什麼「無人會,登臨意」。我把摘來的一長杆銀花蘆葦舉起來,向北面的峰嶺和漸漸蒼茫的顥氣,那麼悠揚地揮了一揮,算是對古今的英雄豪傑,對登峰造極的一切心靈,都致了敬意。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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