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輪轉天下(2)


  最後轉入臺灣大學三年級,才又恢復了騎士的身分,鎮日價在古亭區的正街橫巷裡,穿梭來去。那是三十二年前的臺北,民風在安貧之中顯得敦厚淳樸,在可以瞭解的東洋風味背後,有一種渾然可親的土氣。上下班的時候,停在紅燈前的,不是今日火爆爆羈勒不住的各式汽車、卡車、摩托車,而是日式的笨重自行車,綠燈亮時,平著腳板心再踩動那些「東洋鐵牛」的,也不是今日野狼騎士的意大利馬靴,而是厚敦敦實篤篤的木屐,或是日式便鞋。

  我買了一輛英制的赫九力士,在東洋鐵牛之間倏忽穿梭,正自鳴得意,卻在上課一星期後丟了坐騎,成了「單車失竊記」的苦主。懷著滿腔悲哀搭公交車,我發誓要存足稿費再買一輛。看官有所不知,那時候一輛赫九力士值新臺幣五百元,相當於薦任級的月薪,而我的一首打情詩呢,中央副刊只給五元。也就是說,要寫足兩本詩集,才能翻身重登赫九力士,恢復昔日街頭的雄風。當年我在台大發奮投稿,跟自行車也不無關係。為了提高生產額,也寫了好幾篇散文。如此過了兩三個月,只存到二百元的光景,家中憐我情苦,只好優先貸款,讓我提早實現複車大計。不久第二匹赫九力士的鈴聲響處,又載著意氣昂揚的武士,去上中世紀文學了。

  臺北地平街寬,加以那時汽車又少,正是自行車騁騖的好城市。缺點是灰塵太大,又常下雨,好在處處騎樓,可以避雨。最怕是大風欺人,令人氣結而腳酸,但有時豪氣一起,就與大氣為敵,幾乎是立在鐙上,頂風猛踩,悲壯不讓息西弗司,浪漫可比唐吉訶德,似乎全世界的風都灌進我的肺裡來了。那時台大的大王椰道上猶是綠肥紅瘦,稱不上什麼杜鵑花城,我們在椰影下放輪直駛,不到一分鐘就出了校門。從城南的同安街去中山北路二段會見女友,最快的紀錄是十八分鐘。一場雷陣雨過後,夏夜涼了下來,幾個同學呼嘯而聚,在兩側水田的亂蛙聲裡,排齊了龍頭催輪並進,談笑間已到新店。等到夜深潭空,興盡回馳,路上車燈已稀,連蛙聲也已散不成陣了。這坐騎是隨我征伐最久的一匹,在臺北盆地裡追風逐塵三年有半,有一天停在文星書店的門外,可恨竟被人偷去。於是我進入了「三輪時代」。踩三輪比起拉兩輪來,總是一大進步,至少要省氣力。至少車夫自己也坐在車上,較多歇腳的機會,如果地勢平坦,踩一陣也可以歇一陣,讓車子乘勢滑行,不用像駱駝祥子那樣步步踏實。遇到順風或下坡,就更省力了;最怕是頂頭風或上坡路,有時還得下車來拖。

  三輪車出現在中國的街頭,記得是在抗戰之後,但是各地的車形頗不一樣。京滬的和臺北相同,都是車夫在前,在澳門見到的也是這一型。廈門的則把車夫座放在乘客座的旁邊,有點像一次大戰時的軍用摩托車。至於西貢和曼￿的,則把乘客座放在前面,倒是便於觀光。去臺灣以前,當然也坐過三輪車,但是經常乘坐,甚至在五十年代末期家中自備了一輛,卻是在臺北。

  我家先後雇過五位三輪車夫,相處得都很融洽,也許因為我們的要求不苛。如果那天車夫已經累了,我們再出門,就寧可另雇街車。有時遇上陡坡,我們也會自動下車,步行一段,甚至幫他推上坡去。三十年代的小說家也許會笑這是什麼「布爾喬亞的人道主義」,但是車夫和我的家人間並無什麼「階級仇恨」,卻是真的,除了一位老趙因為好賭而時常叫不到人之外,其他的幾位都很忠厚,稱職。可哀的是:獨眼的老侯辭工之後死於肺病,而出身海軍的老王大伏天去螢橋河堤下游泳,竟淹死在新店溪裡。那幾張多汗的面孔,我閉起眼睛就可以看見。

  其中有一位的面孔,每逢年節都會重現在家人的面前,只是頭髮一年白於一年,而坐下來時,是在我家的沙發上,不是在當年那輛潔淨的三輪車上了。老楊是退伍軍人,也是五位車夫裡年紀最大的一位,所以安徽的鄉音很重。十五年前他依依地走出我家的大門,因為「三輪時代」已告結束,我家的三輪車被政府收購去了。老楊書法不差,文理也清暢,筆下比普通的大學生只有更高明:這方面和「舊社會」裡勞動階級的形象,也不符合。我父親介紹他去交通機關處理交通意外的文書工作,他憑了自己的本事任職迄今。每年在鞭炮聲裡,他都會提著一手禮物,回廈門街這條巷子來拜年;記憶裡,這時光長廊的巷子曾滿布他的輪印與履痕。我笑笑說:「老楊,你不踩三輪,卻管起四輪來了。」老楊的笑容和十五年前沒有兩樣;對以前那輛三輪車,我不禁懷起古來。

  現在當然已經是「四輪時代」,但世界之大,並非處處如此。一九六四到六六,我在美國教書兩年,駕了一輛雪白的道奇在中西部的大平原上飛輪無阻,想到遠在東方一小巷內的父親,每天早晨仍然坐著家裡的三輪車,以五英里的時速悠悠揚揚去上班,竟迂得不好意思告訴家裡。兩年後賣掉道奇,回到家裡,我仍然每天坐三輪車去師大上課。昔日的豹縱一下子縮成今日的牛步,起初覺得這「輪差」十分異樣,但久而久之,又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正如南人操舟北人騎馬一樣。挪威的學童,在風雪裡只能滑雪去上學呢。

  「四輪時代」使一切發生得更多,更快,但煩惱也相對增加。汽車是愈造愈好了,從古典的儒雅到超現實的離奇,各種體態的車輛駛入現代的街景。一切都高性能操作,電動化了,儀錶板上燈號應有盡有,甚至不必有的也有了,一排譎紅詭綠的閃光,繁複駭人像飛機的駕駛艙。但以簡馭繁的也大有人在,陳之藩就從來不看反光鏡,他說:「千萬不能看,一看,心就亂了。」

  汽車愈造愈好,而且鄭重宣傳,說動若脫兔,從完全靜止加速到時速六十英里,所需的秒數已如何減少,根本不管愈來愈擠的街頭,這樣的縮地術早已無地用武。有一次坐朋友的跑車,訝其忽猛忽疲,頗不穩健,他抱歉說:「我這跑車馬力太大,時速不到六十哩,就會這麼發癲。」而其實在蟻穴蜂房的香港,沒有道路是可以駛上這種高速的。

  汽車愈造愈好,可惜道路愈來愈擠,施展不開來,而停車的空間愈來愈小,車能縮地卻不能自縮成玩具,放進主人的袋裡。英國鐵路一罷工,自用汽車便傾巢而出,接成六十哩的長龍,不是夭矯靈動的那種,而是尾大不掉的淺水之龍。「四輪時代」心臟病的患者,忽然看到三輪車在澳門的海邊悠然踱來,應該松筋舒骨,緩一口氣吧。三百多年前,華山夏水的第一知己徐霞客,如果是駕一輛三百匹馬力的跑車在雲貴的高速公路上絕塵而去,那部雄奇的遊記傑作只怕早收進反光鏡裡去了。

  但現在這世界正靠輪子來推動,至於究竟要去那裡,卻是另一個問題。正如此刻,全人類的幾分之一,有的為了緝凶,有的為了逃警,有的為了趕赴約會,有的只為了上街買一包煙,不都正在滾滾的大小車輪上各奔前程嗎?

  一九八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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