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
| 吐露港上(1) |
|
|
|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鷹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只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候」畫不出來之外,地圖真能把人變成鷹,一飛縮山、再飛縮海、縮大地為十萬分之一的超級老鷹。我不說超級海鷗,因為鷗翅低掠貼水,鷹翅才高翔而摩天。 我就住在那蝴蝶左下翼的尖上。 那就是說,在一岬小半島上,水從三面來,風,從四面來。面前這一汪湛藍叫吐露港,也有人叫做大埔海。還是叫吐露港好,不但名字美些,也比較合乎真象,因為浩淼的南中國海伸其藍肢,一探而為大鵬灣,再探而為吐露港,面前的水光粼粼已經是灣中之灣,海神的第三代了。但不可小覷這海神之孫。無數的半島合力圍堵,才俘虜了這麼一個海嬰。東西寬在十公里以上,南北岸相距也六、七公里,在叢翠的簇擁之下,這海嬰自成一局天地,有時被風拂逆了,發起脾氣來,也令人惴惴想起他的祖父。 群山之中,以東南的馬鞍山最峭奇,不留餘地的坡勢岌岌,從烏溪沙的海邊無端削起,在我們是側看成峰,旭日要攀登許久,才能越過他礙事的肩背,把遲來的金曦鏢射我們的窗子。 和我的陽臺終古相對,在迢長的北岸橫列成嶺,山勢從東而西的,依次是八仙嶺、屏風山、九龍坑山、龍嶺,秤也秤不盡的磅磅礴礴,遠了,都淡成一片翠微。正如此刻,那一脈相接的青青山嵐,就投影在我遊騁的眼裡,攤開的紙上,只可惜你看不到。有時候我簡直分不清,波上的黛色連綿究竟是山鎮著水,還是水浮著山,只覺得兩者我都喜歡,而山可靠像仁者,水呢,可愛像智者。智者樂水,也許是因為水靈活善變吧。不過山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夏天的山色,那喧呶的綠意一直登峰造極,無所不攀。到了冬天,那消瘦的綠色全面退卻,到山腰以下,上端露出了遲鈍的暗土紅色和淡褐色。在豔晴天的金陽下,纖毫悉現,萬象競來你眼前,像統統攝入了一面廣角魔鏡,山嵐在青蒼之上泛起了一層微妙的紫氣,令人在贊羨裡隱隱感到不安。陰天,山容便黯澹無聊,半隱入米家的水墨裡去。風雨裡,水飛天翻渾然攪成了一色,借著白氣彌漫,山竟水遁失蹤,只留下我這一角危樓在獨撐變局。雨後這世界又都回來,群山洗濯得地潔天清,雨濕的連嶂迭巒蒼深而黛濃,輪廓精確得刀刻的板畫一般。其中最顯赫最氣派的,是矗屏在正北的八仙嶺,嶙峋的山脊分割陰陽,一口口咬缺了神州的天空,不知女媧該如何修補?喬志高說,他每次數八仙,總數到九個峰頭。其實所謂八仙,不過取其約數,當不得真的,否則豈不要過海去了?通常也只能指認最東邊的是仙姑峰,山麓一直伸到船灣淡水湖邊去瀝足,最西邊的純陽峰「道貌」最峻拔,據說近一千八百英尺。這些峰頭在吐露港上出盡了風頭,每次一抬頭,總見他們在北空比高競秀,肩胛相接,起伏的輪廓頂在天際,是沙田山居最最眼熟的一組曲線了。 八年前初上此樓,面對這鏡開天地雲幻古今的海光山色,一時目迷神飛,望北而笑。樓居既定,真正成了山人,而山人,豈不是「仙」的拆字嗎?繪著紫徽的中大校車氣咻咻從前山盤旋到後山,如釋重負地喘一口大氣,停在我住的第六苑樓底。這裡已經是文明的末站,再下去,便是海了。這裡去校門口近一公里,去九龍的鬧區有十幾公里,去香港本島呢,就更是山一程,水一程,紅燈無數,「長停複短停」。臺灣的航空信只飛一小時,到我的信箱裡,往往卻要一個星期。這裡比外面的世界要遲兩日。「別有天地非人間」嗎?風景的代價是時間,神仙,是不戴表的。 頭兩年隔水迢迢看八仙連袂,只見帆去檣來,波紋如耕,港上日起日落,朝暾與晚霞同在這鏡匣裡吐露又收光。看海氣濛濛,八仙嶺下恍惚有幾村人家,像舊小說裡閒話的漁樵。到夜裡,黑山闐闐,昏水寂寂,對岸卻亮起一排十六點水銀燈,曳長如煉,益加牽人遐想。「那對面,究竟是什麼地方呢?」我們總這麼問。 兩年後我們買了那輛綠色小車,第一次遠程便是去探對岸。一過大埔鎮,右轉上了汀角路,漸覺村少人稀,車輛寥落,便在八仙嶺下了。我們沿海向東閑閑駛行,八仙的翠影在左窗競走。奇怪的是,怎麼近在額際了,反不如預期中那麼蔽空排雲,壓迫仰望的眉睫?也許是隔了水的感覺吧?水,真是一種靈異之物,偌大的一盤盤一簇簇山嶺,一落入她的深眸淺靨裡,竟然不自矜持,怎麼就都倒了過來了?隔了一鏡奇詭的煙水,什麼形象都會變的。 過了三門仔檣桅修挺的小小漁村,再向前五、六公里,就停車在大尾篤,羅漢松危立的懸崖下,沿著斜坡,步上了平直的跨海長堤。猝不及防,那麼純粹又那麼虛幻的閃閃藍光,左右夾擊來襲我兩頰。左頰是人開的淡水湖,除了浪拍堤下碑大的白石之外,水上不見片帆,岸上不見人煙,安靜,乾淨得不可思議,真的是「藍溪之水厭生人」。右頰是神開的吐露港,只見滿帆大舸,舴艋小船,在活風活水裡趕各自的波程,最得意的是馬達快艇,尾部總是曳一道長長的白浪,水花翻滾,像一條半裡的拉鍊要拉開吐露港但不久被海風又縫上。隔著洋洲和馬腰二島,背著半下午的淡淡日色,南岸的煙景眺不真切。目光盡頭,你看,中文大學後山的層樓相迭相錯,那麼纖細地精巧,虛幻得渺不足道,背光眺來,更令人疑作蜃樓海市了。我在其中度過的歲月,諸般的時憂時喜,患得患失,於是也顯得沒有意思。如果藍色象徵著憂愁,就讓這長堤引刀一割,把淡的一半給裡面的湖,鹹的一半給外面的海吧。堤長二公里,那一端接上白沙頭洲的平岡,只可惜堤身太直,失去縈回之趣,而迎風是蕭蕭的蘆葦,不是依依的垂楊。不過遊人並不在意,堤上的少年只管騎單車,放風箏,水上的就自劃小船。最好的時候該是渺無遊人,獨自站在堤上,聽風,聽水,如果真夠靜,風和水也會洩漏一點天機。 從跨海長堤沿著淡水湖的西岸向北駛行,坡勢陡起,不久湖水低低落在背後,四周山色裡再回望八仙嶺時,已經轉到我們的左側,但見仙姑峰高挑的側影,不再是八仙連袂同遊了。山道回旋,遍生馬尾松,野梨,細葉榕,和相思樹的崗巒便繞著車頭俯仰轉側,真想不到海角這半島上,丘壑之勝,還有這麼多變化。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