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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與疝氣(2)


  林則徐說他自己「家居閩海,於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悉其詳」。此話未免失之自誇,好在他對洋務西學一直有心研究,不但著人翻譯書報,更編輯《四洲志》專書。《萬國律例》的片段中譯,就是帕克受林之囑所作。林則徐初到廣州,曾擬一道照會致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懇請她在那一頭正本清源,釜底抽薪,遏止鴉片的毒業。「設使別國有人販鴉片至英國,誘人吸食,當亦貴國王所深惡痛絕……貴國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於人。」這一番話真是義正而詞婉,凡有血性的中國人,甚至略具良心的西方人讀了,照理都會感動,但是當時對那頭約翰牛,卻像彈琴,這封信,林也曾請帕克加以斟酌。郭廷以在《近代中國史綱》裡說林則徐「初至廣州,曾擬就一道給維多利亞女王的照會,詞句近乎威脅。七個月後,所頒發的與初稿頗有出入」。這麼看來,此信的定稿想必也有帕克的意見。

  帕克初見林則徐時,只有三十五歲,而這位朝廷重臣已經五十四了。那時他來中國已有五年。帕克原是志願來華的美國福音牧師,最初的目的是傳播福音而非行醫。還在美國的時候,他在一八三二年版的《美國百科全書》裡,發現中國人是「具有奴性,做事勤奮,生意精明的民族」,至於「心智的進展,該國久已停頓。」帕克來華傳教,就是要救心死的中國人,但是《美國百科全書》卻沒有告訴他,中國人待救的不但是心智,還有身體,而身體的日趨衰弱正由於西方鴉片生意的日見興旺。以一八二九年為例,英國那年輸入中國的貨品值二千一百萬美元,其中鴉片在一千萬元以上,美國輸入值四百萬元,鴉片所占逾四分之一。馬太福音說:「凡己所欲,應以待人。」這就是中國人所重的恕道,只是論語倒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時的西方人來中國,一方面傳播馬太福音,一方面卻又傳播鴉片毒品;前者正是己之所欲,強加於人,後者正是己所不欲,竟施於人。帕克來華傳教,卻沒有料到要治療自己同胞所傳的毒癮:西方人在華的所作所為,像一個「反諷」一般會合在他的身上。

  一八五四年六月十八日,帕克在中國度過五十歲生日。到這時為止,他的醫院已經醫治了五萬二千五百個病人;早在一八四七年,他已將麻醉術傳入中國。他半生在中國行醫,對我國現代醫學的貢獻十分重大。但是名氣大了,責任也不由自主地加重。由於他粗通中文,美國第一位駐華全權公使顧盛任他為美國代表團的秘書兼通譯。帕克的中文當然不精,每逢草擬公文,他都要口頭譯成中文,由一位全然不懂英文的助手筆錄下來。中美之間的《望廈條約》,由耆英與顧盛代表雙方簽訂,正賴帕克居間促成。一八五六年,帕克更升任美國駐華專員,任務是安排美國的外交代表常駐北京,並且無限地擴展美國的對華貿易。

  帕克野心勃勃,竟想聯合英、法的代表向清廷共施壓力,以促進古老帝國的改革。英、法的外交官本來就不喜歡他固執的個性,對他的理想主義更有惡感。美國的同事嫌他時而執拗,又時而動搖。中國的官吏把他說成「老謀深算」,「滿懷敵意」,而又「固執不化」。據說咸豐也感到他好與人爭,認定他心機深不可測。帕克自己也忙得不但傳教無期,甚至行醫也無暇。公務不利,人緣又差,他在失意之餘,乃漸漸遷怒于華人,認為華人生性不改,只會逃避責任,歪曲真相,誤解條文。

  後這位憤怒的美國專員竟向華府建議派兵佔領臺灣,以應英國之占新加坡與香港。他說:「無論是為了人類、文明、航運與商業,美國政府都勢必對臺灣採取『行動』,尤其是對目前只住野人的東南沿岸;深望我美國政府不致『退縮』。」

  美國總統皮爾斯對此大感震驚,乃於一八五七年四月把帕克召回國去。帕克在美國度其餘年逾三十載,死於一八八八年,享年八十六歲。可敬又可憫的帕克,在中國先後奮鬥了二十三年,始于仁愛,卻終於慍怒。牧師帕克要拯救中國的靈魂,醫師帕克要照顧中國的肉體,外交官帕克要佔領中國的土地,西方文明對華夏古國的心情,何其複雜而又矛盾。

  一九八二年二月五日

  附識:本文多段取材於一九八〇年企鵝版史班斯所著《改變中國》一書。帕克為林則徐治疝事,見該書四七至四八頁,原見《中國檔案》八卷(一八四〇年)六三四至六三七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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