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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齋·書災(2)


  世界上只有兩種作家——好的和壞的。除了一些奇跡式的例外,壞的作家從來不會變成好的作家。我寫上面這段話,也許會莫須有地得罪不少贈書的作家朋友。不過我可以立刻反問他們:「不要動怒。你們可以反省一下,曾經讀完,甚至部分讀過,我的贈書沒有?」我想,他們大半不敢遽作肯定的回答的。那些「難懂」的現代詩,那些「嚼飯喂人」的譯詩,誰能夠強人拜讀呢?十九世紀牛津大學教授達旦生(C. L. Dodgson)曾將他著的童話小說《愛麗絲漫遊奇境記》(Alice in wonderland),呈獻一冊給維多利亞女皇。女皇很喜歡那本書,要達旦生教授將他以後的作品見贈。不久她果然收到他的第二本大著——一本厚厚的數學論文。我想女皇該不會讀完第一頁的。

  第三類的書該是自己的作品了。它們包括四本詩集,三本譯詩集,一本翻譯小說,一本翻譯傳記。這些書中,有的尚存三四百冊,有的僅餘十數本,有的甚至已經絕版。到現在我仍清晰地記得,印第一本書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出版的那一晚,我曾經興奮得終宵失眠,幻想著第二天那本小書該如何震撼整個文壇,如何再版三版,像拜倫那樣傳奇式地成名。為那本書寫書評的梁實秋先生,並不那麼樂觀。他預計「頂多銷三百本。你就印五百本好了」。結果我印了一千冊,在半年之內銷了三百四十多冊。不久我因參加第一屆大專畢業生的預官受訓,未再繼續委託書店銷售。現在早給周夢蝶先生銷光了。

  目前我業已發表而迄未印行成集的,有五種詩集,一本《現代詩選譯》,一本《蔡斯德菲爾家書》,一本畫家保羅·克利的評傳,和兩種散文集。如果我不夭亡——當然,買半票,充「神童」的年代早已逝去——到五十歲時,希望自己已是擁有五十本作品(包括翻譯)的作家,其中至少應有二十種詩集。對九纓思許的這個願,恐怕是太大了一點。然而照目前寫作的「產量」看來,打個六折,有三十本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最後一類藏書,遠超過上述三類的總和。它們是我付現買來,集少成多的中英文書店。慚愧得很,中文書和英文書的比例,十多年來,愈來愈懸殊了。目前大概是三比七。大多數的書呆子,既讀書,亦玩書。讀書是讀書的內容,玩書則是玩書的外表。書確是可以「玩」的。一本印刷精美,封面華麗的書,其物質的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存在。我所以買了那麼多的英文書,尤其是繽紛絢爛的袖珍版叢書,對那些七色鮮明設計瀟灑的封面一見傾心,往往是重大的原因。「企鵝叢書」(Pengui n Books)的典雅,「現代叢書」(Modem Library)的端莊,「袖珍叢書」(Pock et Books)的活潑,「人人叢書」(Everyman's Librarq)的古拙,「花園城叢書」 (Garden City Books)的豪華,瑞士「史基拉藝術叢書」(Skira Art Books)的堂皇富麗,盡善盡美……這些都是使蠹魚們神游書齋的樂事。

   資深的書呆子通常有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他們愛坐在書桌前,並不一定要讀哪一本書,或研究哪一個問題,只是喜歡這本摸摸,那本翻翻,相相封面,看看插圖和目錄,並且嗅嗅(尤其是新書的)怪好聞的紙香和油墨味。就這樣,一個昂貴的下午用完了。

  約翰生博士曾經說,既然我們不能讀完一切應讀的書,則我們何不任性而讀?我的讀書便是如此。在大學時代,出於一種攀龍附鳳、進香朝聖的心情,我曾經遵循文學史的指點,自勉自勵地讀完八百多頁的《湯姆·瓊斯》,七百頁左右的《虛榮市》,甚至咬牙切齒,邊讀邊罵地咽下了「自我主義者」。自從畢業後,這種啃勁愈來愈差了。到目前忙著寫詩、譯詩、編詩、教詩、論詩,五馬分屍之餘,幾乎毫無時間讀詩,甚至無時間讀書了。架上的書,永遠多於腹中的書;讀完的藏書,恐怕不到十分之三。

   儘管如此,「玩」書的毛病始終沒有痊癒。由於常「玩」,我相當熟悉許多並未讀完的書,要參考某一意見,或引用某段文字,很容易就能翻到那一頁。事實上,有些書是非玩它一個時期不能欣賞的。例如梵穀的書集,康明思的詩集,就需要久玩才能玩熟。

  然而,十年玩下來了,我仍然不滿意自己這書齋。由於太小,書齋之中一直鬧著書災。那些漫山遍野、滿坑滿谷、汗人而不充棟的洋裝書,就像一批批永遠取締不了的流氓一樣,沒法加以安置。由於是日式,它嫌矮,而且像一朵「背日葵」那樣,永遠朝北,絕對曬不到太陽。如果中國多了一個陰鬱的作家,這間北向的書房應該負責。坐在這扇北向之窗的陰影裡,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一隻滿孕著南方的水果。白晝,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著灰色的音樂。夜間,我似乎聽得見愛斯基摩人雪橇滑行之聲,而北極星的長髯垂下來,錚錚然,敲響串串的白鐘乳。

  可是,在這間藝術的冷宮中,有許多回憶仍是熾熱的。朋友來訪,我常愛請他們來這裡坐談,而不去客廳,似乎這裡是我的「文化背景」,不來這裡,友情的鉛錘落不到我的心底。佛洛斯特的凝視懸在壁上,我的纓思是男性的。在這裡,我曾經聽吳望堯,現代詩一位失蹤的王子,為我講一些猩紅熱和翡翠冷的鬼故事。在這裡,黃用給我看到幾乎是他全部的作品,並且磨利了他那柄冰冷的批評。在這裡,王敬義第一次遭遇黃用,但是,使我們大失所望,並沒有吵架。在這裡,陳立峰,一個風骨凜然的編輯,也曾遺下一朵黑色的回憶……比起這些回憶,零亂的書籍顯得整齊多了。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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