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余光中 | 上頁 下頁 |
橋跨黃金城(5) |
|
這時的車門已自動合上。透過車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臺上惶惑地向我們探望。車動了。茵西向他們大叫:「你們先回旅館去!」列車出了站,加起速來。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臉惶惑,拎著看來是無辜的提包。茵西追問隱地災情有多慘重,我在心亂之中,只朦朦意識到「證件全不見了!」似乎比丟錢更加嚴重。忽然,終站佛羅倫斯到了。隱地說:「下車吧!」茵西和我便隨他下車。我們一路走回旅館,途中隱地檢查自己的背包,發現連美金帶台幣,被扒的錢包裡大約值五百多美金。「還好,」他最後說,「大半的美金在背包裡。臺灣的身分證跟簽帳卡一起不見了,幸好護照沒丟。不過——」 「不過怎麼?」我緊張地問道。 「被扒的錢包是放在後邊褲袋裡的,」隱地嘖嘖納罕。「袋是鈕扣扣好的,可是錢包扒走了,鈕扣還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說:「恐怕真有三隻手——一手解鈕,一手偷錢,第三只再把鈕扣上。」 知道護照還在,余錢無損,大家都好了一口氣。我忽然大笑,指著隱地說: 「都是你,聽謝代表說此地只偷不搶,別人都沒開口,你卻搶著說:『偷錢要靠智慧,也是應該。』真是一語成讖!」 7 緣短情長 捷克的玻璃業頗為悠久,早在十四世紀已經製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歡迎。在布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琅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家。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雅,而且色調清純,驚豔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裡,相當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也不貴:台幣三兩百元就可以買到小巧精緻,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 我們一家家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太窮 後天太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家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守財奴解其嗇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念品店裡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豔若俄國畫家夏高(Marc Chagall)的畫面。櫥窗裡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裡面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去看了莫劄特的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劄特生於薩爾斯堡,死於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喬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簡直是現看現奏。莫紮特親自指揮,前臺與後臺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喬凡尼》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劄特對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為紀念莫劄特逝世兩百周年,布拉格的國家木偶劇場(National Marionette Theatre)首次演出《唐喬凡尼》,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十一萬人。我們去的那夜,也是客滿。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於漫畫,幕後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迴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麼天長地久的市並閒情。想起兩百年前,莫紮特排練罷《唐喬凡尼》,沿著栗樹掩映的小蒼一路回家,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友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裡爾克的腳步聲也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在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皮諾丘,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了一家叫「金剪刀」 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只有臺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淒冽,令我們懶而又賴,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儘管遭竊,對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於那張身分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裡要永遠留在布拉格城。」 看來隱地經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經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於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六百年的查理大橋。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